半日之后,一行人已至江陵码头。谢衣寻了个车马行将行李寄托,带了阿阮去寻船家,打算或是买舟,或是搭船,先往岳阳再转道南疆。
江陵原是长江一处水陆通衢。每日里客货船来船往多如过江之鲫。今日里码头上却不知为何一片冷清。连平日里卸货卖力的船工都懒洋洋三五成群聚堆赌钱。
寻了好半日,才有一名船老大一摇三晃的过来。待听了谢衣来意,不住的摇头:“客官却是来得不巧,江陵府近日闹江洋大盗,官府下了禁航令,为了不让江洋大盗有逃脱之虞,除却官船,余者若是有人私自行船,却是要吃官司的。” 谢衣暗自皱眉,他行踪既然已经败露,自然越早离开江陵越好。否则恐怕横生枝节。
说不得,谢衣自怀中取了小小一锭金锭,塞到船老大手中,又赔了无数好话。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船老大虽顾忌官府禁令,无奈自己手下兄弟却是张嘴要吃饭的。从江陵到岳阳,两百余里水路,两日便是一个来回。这一锭金子,好不好已够他一船人一月费用。
所谓财帛动人心,船老大到底还是意动:“既如此,我看先生也不像歹人,我便与你跑这一趟罢。只是,白日里却行不得船,只好晚间开船罢了。”
谢衣微微一笑,谢过船老大,自回车马行将行李运上船不提。因偃甲仆从太过显眼,便藏于车中,另雇了骡马脚力。
阿阮第一次乘坐这样的大船,一上船,便上上下下前舱后舱跑了个遍。谢衣也不去管她,自在舱中翻看偃甲图谱,等船家送上晚餐食毕开船。
那船家收了谢衣老大一锭金锭,晚餐便备得格外丰盛。老大一只托盘上,装了红烧猪肘、清蒸鱼、白斩鸡、时令时蔬、酸萝卜老鸭汤好几大碗菜,又将自己酿的米酒打了一壶,一并送到谢衣舱中来。
谢衣生于塞外苦寒之地,自幼对吃食便不甚讲究,又兼习武,每餐只食七分饱以养生。倒是阿阮,痛痛快快吃了两大碗米饭才罢。
一时饭毕,船老大来收碗碟,一边问谢衣饭菜是否可口,床上被褥是否软和。殷勤备至。
谢衣见他无话找话,不免微微一笑,放了茶杯:“船家可是有事?但说无妨。”
那船家面上一红,期期艾艾开了口。
原来船家收了谢衣金子之后,便一意只等夜幕降临开船起航。正与一干兄弟吃酒吃得高兴时,却又有人来寻。
来人却是个青年公子,只说岳阳家中有丧事,无奈官府却下了禁航令。求船家通融,搭他一程。顺便又另塞了银钱与船家。
那船家心想,左右都是行船,且都顺路,搭便搭了。又兼舍不得将送上门来的银钱推出门去,只是谢衣雇船在先,少不得要与谢衣商量。
谢衣听说,便立起身来,道:“既是奔丧,便捎他一程也就是了。船资却是不用了。”
那船家得了谢衣允可,暗暗捏了捏衣袋,唯唯诺诺应了,自去引那青年公子上船不提。
谢衣虽不欲多见外人,但那青年公子既然搭了他所雇的船,少不得要来拜会交际致谢。
那青年公子剑眉星目,丰神俊朗,长得极是好看。想是旅途不便,虽在孝中,却是穿了一件灰色大氅,只腰间一根麻带点出他人在丧中的消息。
那青年公子上得船来,言行举止皆颇为有礼,甚是得人好感。
他见了谢衣,抱拳自见道:“在下夏氏夷则,多谢兄台济舟之劳。”
谢衣回了一礼:“不才姓谢名衣,字初裁。今日能与夏公子同舟而渡,亦是缘分一场。夏公子遭逢变故,还请多加保重,勿要哀毁过甚。”
夏夷则神色一暗,向谢衣拱一拱手,再不多言,自往后舱而去。
谢衣见他服饰虽然简单,然手工面料无不精致非常,又兼谈吐文雅,必然出身不凡。看他步伐稳健,虽在船上,下盘亦无虚浮之相,想是身有武功。又因他神色惨痛中夹着几分狠厉。便猜到夏夷则必然身怀不可说的秘密。
谢衣一笑,这世上之人,有谁人没有几件不可与他人分说的秘事?便是阿阮那样自幼避世的,她的身世也是一个秘密呢。
谢衣微忖之间,船身微晃,已是离了码头。
此时正是暮春时节,江面宽阔平静,天上一轮明月团团。谢衣负手船头,见这明月如霜,好风如水,周遭清景无限。
于长江之上赏月,对谢衣来说,尚属首次。虽是同一轮明月,但这江月空里流霜,江天一色的景致却是塞外未有。
谢衣记得,流月城外不远便是沙海,月光之下,沙海如雪。那年他年纪尚幼,追猎沙狐时误入沙海迷失了方向,那人抛下大小事务,亲自深入茫茫沙海,找了他三日三夜,终于无恙而返。如今想来,前尘往事尽皆化作利刃,一刀刀戳得他遍体鳞伤。
谢衣叹了口气,喃喃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谢某此身莫非终究要做了他乡寄客?”
谢衣正自作思乡之叹,却听身后有人道:“谢兄好生雅兴。这江月皎洁,倒是比陆上看来更有意思。”正是那名唤“夏夷则”的青年公子。
谢衣拱手为礼,含笑道:“今日月圆之夜,舱中枯坐无聊,不过随意散散而已。”
夏夷则踏前两步,抬头望月吟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这明月自古以来便高悬夜空,也不知看了几多人世离合。”
谢衣见他神情黯然,想必是遭逢丧事,心中悲痛,故而发这悲欢之叹。谢衣素来性情温和,这夏夷则形貌谈吐又甚是得人好感,心中不免便起了三分劝解之意。
谢衣微笑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于谢某看来,这世上之事,本来就悲苦多于欢乐。人生如白驹过隙,万物皆如梦幻,终将湮灭散逝。若浮生未尝虚掷一日,便无复怨怼。”
夏夷则在心中默默咀嚼谢衣这话,终不免冷笑一声道:“悲苦多于欢乐,万物皆如梦幻,无复怨怼。谢先生不曾辜负过人,自然体会不到被辜负者是何心境。”
谢衣一怔,瞬间想起自己叛师出逃一事。心中一愧,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夏夷则一句话冷了场,心中也自懊恼不已----余者不论,只谢衣允他上船便解了他一个大大的烦恼。只是他骤逢变故,心中怨怒交加,一时言语倒失了分寸。
两人正自尴尬间,脚下忽然传来“喵呜”一声。原来阿阮不忍将爱猫长禁笼中,竟是开了笼门放它出来活动。
谢衣摇头笑道:“这江船之上,你也将阿狸放出来,也不怕它失足落水。到时候又要来哭个不停了。”
阿阮早将爱猫抱入怀中,一张俏脸在阿狸背上被毛蹭了两下,笑道:“阿狸聪明得紧,才不会往船舷边去呢。”
那狸猫果然便又喵呜两声,便似迎合阿阮之言一般。
夏夷则见那猫头圆腰短,耳小尾尖,纹理斑斓,双眼滴溜溜圆如铜铃,眼中绿光湛然,虽被抱于怀中,亦是气定神闲,一派高手风范。不由借这猫转了话题,化解适才尴尬。
谢衣、阿阮、夏夷则三人于船头闲作猫经之论,那边船家甚是伶俐,早已安排了座椅请三人入座。又要泡茶上来时,却被阿阮阻止。
阿阮笑道:“谢衣哥哥喝不惯你们那些茶,这茶水还得我亲手泡制。你们只管取了好水来便可。”
一时船家将水送上,阿阮从自带行李中取了茶叶,燃炉、烫壶、待水三沸之后温杯冲泡,又分别将茶汤奉与谢夏二人。
夏夷则细细品了,只觉满口生津,齿颊留香,六根开窍清风生。竟不比他素来所吃之茶逊色。
夏夷则赞了一回,又存了化解适才失言尴尬之心,不免多问了谢衣一句:“如此良宵,先生可有对弈雅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