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说话,只有纸张被拿起时发出的细碎声响,舒凝把我的画夹在画布上,替换下她自己那副。待梳理平整,她清眸的眼光里放出一瞬光芒,倒让我有些惴惴不安起来。我审视起自己的画来,既是自选,我肯定是写意山水画,虽然近代有诸多名作可以模仿,但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偏爱魏晋,因而也喜欢以那时期的诗词作画,我曾经几番画过菊花,深得赞赏。因而这次画展我还是取巧画菊,陶渊明的《饮酒》又一次荣登主题。仔细看看自己的画,找不出什么问题来,自信同是田园,我应是胜她一筹,有了第一次她对我作品评价的经历,我今天拭目以待她要怎么贬我。
“这份《采菊》我觉得画得很好,内容紧扣主旨,整幅图仿若一气呵成,高山流水融为一体,丝毫没有瑕疵,在大气磅礴的布局中加入了一处处隐隐绰绰的瀑布与草丛,可见构思之巧妙。”听舒凝娓娓道来,我内心颇为惊讶,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说得这么好,然而我也在耐心等着“但是”二字。
真正意料之外的是,由始至终她都没有说出这两个字,她很认真地描述着她的观感:“最精华的就是这片漫山遍野的菊花丛,那低头赏菊之人应是要沉醉其中了吧,尽管不是精勾细描,但抹出的意境,再配合远处的茅屋和鸟儿,这样一副场景,世人确实就能明白为何陶渊明愿意隐居此处了。”舒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向孙老师道,“我想这些画里,这张应该是最优的。这就是我想说的了。”说完,她没直接回座位,有谁拍了下手,然后大家都跟着鼓起了掌,我有些迷茫,这掌声是送给我的画,还是她的话,或者两者皆有。
她入座时,我还没回过神来,原来期待的批评一点没有,竟然满口赞美之辞,我画得真有那么好吗?我自己居然开始疑惑了。孙老师再度起身,走到画前,摸着鼻子,这个动作表示他在整理想说的话。接着,他清了清喉咙说:“舒凝的点评我基本上是同意的,慕凌这幅《采菊》比往日相似作品又有进步,确实是今天这批画中最好的一副。”看到老师注视着我,我报以甜美的笑容,自打舒凝出现以来,我已好久没有在第一的宝座上了。
“但是......”没想到这一声是老师说的,“这山水也好、田园也罢,本就是慕凌最擅长的,也是最稳当的,所以能够画好并不难,能有进步是好,但这不是质变,还是在量变上的积累。慕凌,你不敢挑战自己哪!”我的笑容凝结在了嘴边。
孙老师不再看我,转而注视舒凝,接着说:“舒凝也选田园风格是我没想到的,工笔本就复杂,通常选择花鸟会省力一些,而风景内容多,布局大,舒凝这画可是多花了不少时间的。关键舒凝这块虽说并非短板,但也并不拿手,能到这个份上实属不易。另外,最重要的是勇气,不选最好的,而愿意尝试突破自己、超越自我,这是你们所有人都要好好学习的。”老师边说边扫视大家,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看向我,我脸上不由一阵热。搞了半天,我不过就是投机取巧,而人家是先锋模范,舒凝把我抬得这么高,是算准了我后边摔得更疼吗?
我眼角余光感觉大家似乎都在看着我,有些不自在。孙越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悄声说让我别放心上,我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表示没有。她使了个俏皮的眼色,然后抬高了嗓音道:“孙老师,我们后面还有几个没讨论的呢?”这么一来,所有人都开始期待下一轮的点评,我松松地舒了口气。
相比较我和舒凝的画让其他人颇感压力,后面的评论则热火朝天了许多,你一言我一语会给出很多中肯的建议,每一副,孙老师都会让我和舒凝都谈谈看法,我们的虽然喜好不同,但从技法上的点评还是大同小异,孙老师后来自己兴致上来还会添几笔或润饰一下,这节课后半段就在比较活跃的气氛中告一段落了。
临别时,孙老师说:“你们马上要期中考了,好好复习,考个好成绩。考试过后一周差不多就是我们的画展了,到时候自己都分配好时间,记得带上爸爸妈妈一起来啊!”然后让孙越把我们一一送出门,自己则忙碌着收拾整理,准备下一堂课程。
我是最后一个走出画室的,因为上楼回孙越房间整理了一些书本,本来孙越还想多留我,我想着答应妈妈回家吃饭的,因此就没再呆。出来的时候,看到接舒凝的车刚到,这次仍然是她阿姨来接,她阿姨走出来给她一瓶水,并且看似关切地在说着什么,舒凝只是拿过水,点点头,依然独自一人坐在后排。车子扬长而去,卷起滚滚细尘。
我突然在想,她家境这么好,又如此优秀,应该是想要天上月亮家里都能给摘下来的那种,可是为什么她的性情这样孤僻,连自己阿姨都那么疏远,即便是我和我那多年才见一次面的阿姨,都要来得比她们亲昵。而且,她看着并不是那么快乐,但是,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