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林之中不见天日,却有神木之下,有个巨大的水球,散着微幽的蓝光,波光粼粼地流动着。
水球边匍匐着一只白色的织梦兽,体型巨大, 却温顺如同兔子,乖巧地守在一旁,只时常警惕地将四周扫视一圈,便又舔舔爪子,认真地看着水球中睡着的姑娘。
少顷,睡在水球中的人动了动,无意识地嘤咛出声,又半晌后,终于悠悠转醒了过来。
织梦直起身子,碧色深邃的眸子对上姑娘茫然的视线,她一脸愣怔,半晌后,轻声喊道:“阿卿。”
然而并没有什么人回答她,只有一只不会说话的织梦兽,伸出前爪轻轻触碰一下水球,那幽蓝色的光便散了去。
夏妩稳稳落到地上,愣愣看着织梦兽半晌,才觉得这地方似曾相识,那是很多年以后的苏凤卿扔下她的地方。
她没有死。过往种种,就是织梦兽为她织就的一场梦。
可那又不是梦——
苏凤卿临走时,留给她保平安的木坠,不见了。
夏妩无端地觉得心口空了一块,苦笑了一声,伸手抚上织梦兽低垂下来的脑袋,轻声问道:“是你将我送回了过去对吗?”
织梦兽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用大脑袋蹭了蹭她的手心,而后便甩了甩尾巴转过身去,慢悠悠地一步一步走远了。
夏妩愣怔地站在原地,许久后忽然浑身一个激灵,跌跌撞撞地向一个方向走去。
片刻后,她走到一个湖边,看到了一方白玉碑,上面的刻字经过这么多年早已风华,但又被重新刻上——
亡妻阿妩。
夏妩伸手抚上白玉碑上的刻字,半晌之后,终于哭出了声来。
云梦泽中的树木都生长了上千年,巨大的树木参天,在湖泊的上方形成了一个穹顶,树叶又茂盛得很,很难有什么光透进来。
夏妩不知道外头现在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到最后声音几乎都要哑了,才终于慢慢平息了下来,忽然笑出了声来——
“其实,也没有差别啊。”
那时,她阴差阳错地落入了九婴的身体里,因为遭人追杀,而不得不四处流窜,过上那种流离失所、无处安身的生活。她向来习惯依着天命生活,从没想过要反抗什么,从前不会,以后更加不会。
夏妩明白苏凤卿的意图。妖女九婴是个祸害,是随时能祸害三界苍生的危险人物。
苏凤卿掌三界刑法,从前又是战神,站在仙界的立场要将她丢入云梦泽,怎么样都是无可厚非的。
只是当年云梦泽中的少年豁出性命都要将她护得好好的,如今的苏凤卿却是亲手将她丢在了这个地方,无论怎样,她到底意难平。
云梦泽中的少年深深地烙进她的脑中心上,但是千万年悄过,当年的废墟都已经青山碧水潺潺,如今的苏凤卿也根本不是当年那个少年,再没人会记得那段让她珍而重之的记忆了。
如今她孑然一人,唯一所要担忧的,依然是如何能够在这容不下她的三界之中活下去而已。
可笑的是,她自然无法回到仙界,又不可能在这云梦泽中长久地待下去,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三界之大,还有何处能是她的容身之所。
夏妩愣愣地坐在自己的墓碑前,脑海中一片混沌,正不知该作何打算,忽然听到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往东走。”
“谁?”
云梦泽中除了夏妩便不会再有其他人,那声音又是个极其陌生的男人的声音,夏妩立刻警惕起来,站起身将周围都望了一圈,却没见到什么人影。
“我不会害你,我帮你离开这里。”那个声音又道,“往东走。”
“到底是谁?”
夏妩手上没什么可以傍身的刀剑,只能提高音量来压住自己内心的恐惧。谁知这样却似乎真的产生了效果,林子里顿时静了下来。
夏妩紧绷着身子站了很久,依旧没听到什么声音,只有不知从哪里来的风轻轻地吹着,带起一阵轻微的簌簌响。
她这才稍稍安下心来,想了想,又试探着问:“东边是哪边?”
话音刚落下,忽然有树枝划过地面的声音响起,夏妩循声回过头去,只见身后茂密的树灵自动地向两边退开,生出了一条差不多一人宽的路,似乎正等着她过去。
夏妩犹豫了一阵,往那个方向走去,不多时走到了尽头。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地就想抬手触碰跟前的绿色叶墙。碰上的一瞬间,一股充沛的灵力自她指尖流出,窜入叶墙之中,树杈便沙沙作响着,立刻又自动往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来,就像是什么人在为她引路一般。
再后来,夏妩几多尝试,结果亦是如此。
那是九婴身体里的灵力,先前她用的不顺手,此刻却不知为什么,完全随她心意,似乎已经与她的思想融为了一体。
夏妩一面走着,一面疑惑着,却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已经走到了林子的尽头。
那是云梦泽的边缘,夏妩还没走出林子,远远的便见到了前方丛林中的好几个人影,下意识地就绷紧了身子。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警惕。
自夏妩飞升成仙以来,她认识的人并不是很多,对面的一群人瞧着十分面生,是些同她完全不相熟之人。这些人,要么就不是在等她,若是在等她,那多半是等着要杀她!
毕竟,那段被人追着喊打喊杀的日子,她从未曾忘怀!
那一帮人是奉了离渊的命令在此处截守妖女九婴的,虽说先前不曾见过她本尊,但对着她的画像不知看了多久,且九婴的相貌生得美丽而又独特,虽说画像不至于画得十成十的像,却也足以让他们仅一眼就辨出了来人。
妖女九婴被仙魔两界追杀其实有一阵日子,夏妩那时候不会反击,只能不断地避让与逃离,战五渣的名声早就在三界之中传开了。魔族向来知道九婴不堪,后头那几个先前叙闲话之人眼睛立刻便亮了亮,提了法器就要上前将她拿下,却被为首之人给拦了下来。
他向来是个警惕之人,不敢放松,只皱着眉头打量着眼前的人,心中却有了另外一番的思量。毕竟,不论传言之中的九婴是多么的不堪,她都曾经杀上了仙界,并且重伤了三界之中首屈一指的凤卿神君!
但是那一提一拦之间,夏妩已经辨出了对方是敌非友,也仅在一瞬间就在心中有了计较。
她若要逃,那边只有两条路,一是往前,而是往后。她的身后是云梦泽,密林深深,林中有许多不知名的奇珍猛兽;而前头,是大千世界,虽说时有险情,但她如今有了灵力傍身,必然能活得轻松许多。况且,从这几个人在此处蹲守她这一情况来看,想来苏凤卿将她投入云梦泽之事已在三界之中传开。夏妩素闻云梦泽凶险,入境而能生还者屈指可数,若是三界众生都能够以为她殒命在此,那么日后她若能该换容貌在他处生活,便再也不必承受这天命给她带来的苦痛了!
想到这里,夏妩的眼中不由得闪过一阵杀意,也就是同一瞬间,一股强大的灵力从她身上流窜而过。
夏妩不由得冷笑出声,抬起手向着对面那几人遥遥一指——
寂静。四下里一片寂静。
那股灵力自夏妩的体内窜出之后,便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消散殆尽,而对面那几人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她在做什么。甚至那领头之人,虽然强装着淡定,却也掩盖不知面上的一丝错愕。
“意外!意外!”夏妩抱歉地讪笑了两声,不死心地又试了两次,依旧未果。
“……”
这就太丢人了!说好的通了天道,天人合一呢?
夏妩面上的蔑笑终于有了要崩开的迹象,而对面,那为首之人的面上,也似乎浮现出恼意。
不,他确实感到愤怒,那股恼意,是恼羞成怒的恼。
他垮着脸沉声道:“拿下!”
于是就在瞬间,夏妩就被五花大绑了起来,用的还是缚妖索!
夏妩:“……”
夏妩想了想,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道:“这位……小哥,你这是做什么?”
谁知道对方冷哼一声,根本没打算解释,抬手扬起一把大刀,就要照着夏妩的面门劈下去。
下一刻,丛林之中猛然伸出几根树枝,直直地穿透了那人的胸口,接着几声似是刀剑入肉的闷响,夏妩身后的那几个人只闷哼了几声,就直直地倒到了地上。
一切变故仅在一瞬之间发生,夏妩还来不及闭上眼睛,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人面上还维持着狰狞的神色,胸口上却被粗长的树枝穿了个大窟窿,温热而带有腥味的液体就溅到了她的脸上。
魔族的血液带了点非比寻常的味道,夏妩愣了一愣,才吸进去半口气,就忍不住低头狠狠地呕吐了起来。
事实上,夏妩在云梦泽中呆了不知道几日,腹中根本没什么东西,要吐也吐不出什么来,但是干呕了一阵之后,终于让她觉得好了许多,眼前也渐渐分明起来,然后一抬眼,就看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
夏妩心中一惊,刚要顺着那双黑色的靴子看上去,却见那靴子自己先往后退了几步,然后便是“扑通”一声,再接着,一道陌生的男声响起:“是属下来迟了!”
声音中含着慢慢的歉疚与自责。
“……”
夏妩愣了愣,强撑着抬起头来,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是个相貌顶好的男子,一身黑衣,身材匀称,五官硬朗,剑眉星眸,目光清明澄澈,墨发用一根雕工精细的木簪绾上去,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十足。
只是此刻却跪在她的跟前,眉头高高蹙起,面上眸中全是自责之意。
这么个相貌堂堂的男子……
夏妩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得出了结论——眼前的这个人,她完全不认识!
但这确确实实是个对她并不怀有半分敌意的人,甚至方才,是这个人救了她。且他方才的自称是,属下。
结合上述种种,那么久并不难判断了,眼前这人想来是九婴从前的旧部。
想清楚了这一层,夏妩忍不住在心中奇道:“想不到九婴这么个独来独往的人,也曾有过旧部,还愿意这么只身犯险地来救她。”
她心中这样想着,表面上却还是装着不动声色的样子,慢悠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只是她爬了起来,地上跪着的人却是一动不动。
这着实让夏妩感到为难,她不知道九婴从前对待自己的下属是何种的态度,自己从来也没被别人这么正儿八经地跪过,完全不知道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况且眼前这人分明灵力不低,若是被他发现了眼前这个九婴是假的,指不定她要怎么死!
夏妩一阵紧张,不知怎么的竟然又想到了苏凤卿——这个人平常冷着一张脸,在仙界略走一遭,便会遇到一大堆品阶低下的仙子对着他跪得恭恭敬敬的。那个时候,他是个什么反应来着?
仿佛是眯着眼,带着点高傲地往跟前之人的头顶那么一扫,然后愣愣地道:“嗯。”
……嗯?这……似乎不妥吧!
夏妩心中这样想着,却已经忍不住摆出个同苏凤卿往日一般的姿态,冷冷地道:“无妨,你先起来。”
她说着还一面留神观察眼前之人的神态,却见他一愣,然后高高蹙起的眉峰舒展了下去,真的就顺从地站起了身子。
看来是对了。
夏妩在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但看眼前人比自己还要高一截,微微低下头来看她时,总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压迫之感。她一阵心虚,不想再与他多言,于是继续绷着脸转过身去,道:“走吧。”
一切事宜,等走出了这片林子再说。
谁知,她话音还没有落下,忽然感觉到心口一凉。
夏妩正欲抬脚的动作不得已地一顿,下意识的低头看去,在她胸口的位置,赫然是也是一截树枝,且枝头还滴答滴答落着血。
夏妩的脸色忽的煞白,空白的脑海里慢慢地产生了点意识,那个意识同她说——
她被一截粗壮的树枝刺了个透心凉!
穿心之痛这才慢慢地蔓延开来,黑衣的青年从她的身后转至他的跟前,眸色之中的狠戾与杀意瞬间晕染开来,厉声地质问道:“你不是她,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