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妩看过去,巨大的水柱参天,水柱之后,紫雾之中,似乎有一个巨大的影子。那个影子缓缓地走出来,她便大体上看得清那只巨兽的样子——形似猿猴,白首红足,通体的毛发似血般殷红,背上还生着一只巨大的灰色的翅膀。
似是被压抑了许久,它甫一出水,便发出了巨大的怒吼声。
那浑身散发出的杀意与戾气使夏妩不由得一窒,下意识地看向苏凤卿,却见他眯着眼,冷冷地打量着眼前的巨兽的同时,一手已经摸上了自己的剑。
紫雾散去了些,夏妩望了巨兽半晌,忽的想起了它的身份来,不由得小声地惊呼:“那是……”
夏妩忽然想起了司命从前说的话——
凤卿神君之所以在那场浩劫之后才为人所知,是因为那原本就是为了封印上古凶兽朱厌而隔出来的一个世界。
上古之时,应时而生,具有毁天灭地之力的凶兽朱厌!
话还没说完,身边掠过一道身影,苏凤卿已经提着盘古木刻的剑迎了上去。
“阿卿!”
那是久被封印的巨兽,早就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血贯瞳仁。杀意几乎是在瞬间炸开来,四散在空气之中。夏妩的视线随着苏凤卿的身形移动,眼见着他飞快地掠到朱厌的掌下,毫不犹豫地将木剑扎入了朱厌的前掌之中。
叮的一声脆响,木剑便断了开来。
那一刻夏妩才真真正正的看到苏凤卿的本事。他的眼神忽的一凛,几乎在瞬间就做出了判断,抽回那断了一半的剑,便同朱厌纠缠在了一起。
强大的杀气顿时外泄,夏妩愣愣地站在湖畔,看着紫雾之中少年的身影。
他真的动了杀意,一招一式中都带着凛冽。不过是一柄断了的木剑而已,在他手中却如同神器,剑气划破紫雾,带起阵阵的华光来。
剑气带起的水柱在他们的身侧炸开来,御风而立的苏凤卿一身玄衣猎猎,破开的衣衫在风中招摇,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气势。
但是实力差距太大了。凶兽朱厌,她曾在私牢中听司命说起过。这是上古的凶兽,昔年仙界众神联手都未能将它制服,而是只能镇压,封印在这云梦泽之下。此刻凶兽破印而出,分明带着滔天的怨气,苏凤卿即便再强,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而已,根本不可能是它的对手。
下一瞬,苏凤卿手执着断剑退到了湖边,他似是受了极大的内伤,身形一歪,却仍是抿着嘴,看向朱厌时,眼中带了几分狠戾。
夏妩的神色一凛,几乎是毫不犹疑地提起紫竹剑,也踏着风飞身过去,同朱厌缠斗在一起。
她不是不能战。其实在她刚遇见少年苏凤卿的那天她就发现了,这虽是她的身体,却有着充沛的灵力,她未习过心诀,不懂得如何自如地使用这些灵力,所以大多数时候是个战五渣。
但是事实上,这么多年来,她有时离开苏凤卿独自出去猎奇,遇到一些不得已的情况时发现,她并不是无法运用这些灵力,每当她用蛮力战斗时,那些灵力便会外泄出来。这大大增强了她的战斗力,只不过这法子并不合算,是个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打法。她从前惜命,遇到危险时总是能逃则逃,但是眼下……
她抽空回头看了一眼苏凤卿,少年刚稳住自己的身子,惶然地喊了声“阿妩”。
那一瞬,一个念头闯入了她的脑海之中——
她逃不过了,这就是她死的地方。
但是即便是这样一个结果,她竟然觉得很不错。
于是,夏妩忽然没了顾忌。
她高喝着一剑劈向朱厌,即便被立刻就被弹开了也并不觉得疼,反而是立刻爬起来继续冲上去,一招一式都是拼命的架势。
耳边是风声猎猎,夏妩一次次地倒下,又一次一次地爬起来,她的眼前一片模糊,甚至浑身麻木。她无法思考,甚至无法感觉到疼,完全撤去了保护自己的法子,每一剑劈过去都用尽全身的力气,心情却渐渐变得轻快起来。
夏妩知道,她是同苏凤卿一起在战斗——这是她从前从未想过的事情。
巨大的灵力从她的体内散发了出来,她自己几乎也成了一把剑,不管不顾地就撞向了朱厌。
然后,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忽然将她从麻木中拉回到了现实。
夏妩听到苏凤卿惊慌地喊她的名字。
她终于反应过来,也终于慢慢地恢复了视线,却看到漫天满地的血色,也感受到了浑身传来的五脏六腑般的疼痛。但是很快,这些疼痛便被另一处的疼痛所冲淡。
夏妩愣然地看过去,她的整条右臂已经被朱厌咬了下来,而鲜血正飞溅而起。
趁着她发呆的这一空档,朱厌猛地一甩,她便被向高空抛去,而脑海中却仍旧是一片空白。
夏妩听到苏凤卿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阿妩”,但是她没有办法回答。那迟来的疼痛感铺天盖地般地席卷而来,她完全没有办法说话,更没有办法回答。然后她就这么落到了朱厌的背上——它那巨大翅膀的根部。
而苏凤卿几乎是在瞬间失去了理智,他低吼出声,近乎目眦尽裂,手中执着那柄断剑,便袭向巨兽。
而夏妩落到了朱厌的背上,这才发现,她先前看到的所谓翅膀,其实并不是朱厌的翅膀。那看起来更像是一面幡旗,旗面之上,印着两个几乎已经完全要模糊掉的大字——招妖。
那一面幡旗不知是被谁扎入了朱厌的体内,已经同它的皮肉长在了一起,所以远远地看起来,就像是生了一只翅膀。
夏妩吃力地将自己稳在朱厌的脊背上,尽可能是自己看清楚那幡旗与凶兽的皮肉相连的地方,忽然就在心中有了个奇妙的想法。
与此同时,同苏凤卿缠斗在一起的巨兽的脊背晃动起来,夏妩疼得几乎要缩成一团,所幸左臂还尚存着一些力气,她咬着牙提起紫竹剑,狠狠地扎入了那相连之处。
下一瞬,朱厌发了疯般的扭动起来——
她赌对了,这只朱厌大抵是被封印在此,它背上的灰色翅膀,就是封印它的幡旗。这是它受重伤的地方,也必然是它浑身上下最脆弱的地方。
夏妩发了狠,用仅剩的独臂仅仅地抓住了紫竹剑,同时暗暗使力,将剑一寸寸地扎入朱厌的皮肉之中。
吃了痛的凶兽剧烈的扭动起来,甚至几次窜入水中,妄图甩掉背上的夏妩,她却咬紧了牙关抓着紫竹剑不肯放手。右臂断处的伤口被浸入水中又提上来,朱厌的速度奇快,于是带起的风就像是利刃般地刮着她的伤口,如同凌迟般疼痛。
伤口还在淌着血,一滴一滴滴落到了幡旗之上。夏妩却恍若未觉,她将嘴唇都咬得渗出了血,疼痛几乎到了极点,到了最后,竟然失去了意识。
夏妩仿佛来到一片虚无之境,幻境四周围是白茫茫的一片,让人完全无法望到边际。
只是这一回,她的意识十分地清醒,甚至听觉也变得十分敏锐起来,身后之人不过是浅浅地呼吸着,她便听到了声音,转过了身去。
她的身后是个陌生的美人,柳眉薄唇,一双狭长的眸微微眯起,看着她时带了几分勾人的魅惑。
“你是谁?”夏妩开口问道,声音里还带了几分沙哑。
“我叫阿召。”那人笑了起来,一开口时却是男子的声音,轻浮地笑道:“原来是你这个小姑娘用自己的血唤醒了我啊!”
“什么?”
夏妩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他单膝跪了下去,先是念了一段她完全听不懂的祷词,然后笑看着她,轻声地却郑重地开口道:“汝为吾主,吾愿常伴吾主左右,号令群妖,以征三界。”
“我……”
夏妩还想问些什么,却忽然听到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焦急地喊道:“阿妩!快放手!”
那是苏凤卿的声音!夏妩猛地清醒过来,一睁眼发现自己仍在云梦泽之中,朱厌的脊背上。此刻碧湖之上的紫雾几乎已经尽数散尽,而她的耳边风声啸过,是朱厌带着她向近旁的盘古木撞过去。
夏妩在仓皇之间放开手,直直地往下坠去,半晌后却感受到一个温暖的怀抱。
是苏凤卿接住了她。
他抱着她,双目赤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颤抖着想要撕下一片衣角来替她包扎伤口,却半晌都没有成功。
夏妩吃力地笑起来,伸出仅剩的左手去抓住苏凤卿的双手:“阿卿,不要慌,胳膊没了还能长出来的。”
“你说什么胡话!”苏凤卿头一次这样失去理智一般慌乱,几乎是用吼的方式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夏妩却没什么力气回答他了。
许久之后,死气蔓延开来,从湖心开始,遍地草木枯萎。
云梦泽成了一片死域,混着血水的一场雨落下来,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味。
夏妩被苏凤卿扶着,靠到一棵已经枯萎了的盘古木上,这时才觉得,浑身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头都疼痛起来。
苏凤卿察觉到她的伤势,于是就这么抱着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牵动了她的伤口。
但是半晌后,夏妩却觉得有泪滴落到了她的额头上。她一抬头,是苏凤卿在哭泣。他仍是抿着嘴,但是眼泪从眼眶中溢出来,顺着脸颊挂在下颌。
仍旧……是个小孩啊。
夏妩无奈地笑起来,抬起左手去替他擦眼泪,断断续续地出声道:“阿卿,我本应当劝你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但是在我面前,你不必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若难受时,可以哭出来。你的喜乐悲欢,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让我看到。”
“我不是难过,”少年又抿了抿嘴,眼中全是倔强,一心想着将眼泪憋回眼眶里去,眼睛却越来越红,再开口时,语气中满满的都是自责,“阿妩,我是在想,你是我心尖上的人,我本不该……让你受这样重的伤。”
“我却是,一直以来都想能够与你比肩啊。”
夏妩轻笑起来,却等了半晌,都没有等到苏凤卿的回答。她疑惑地抬起头来,却发现少年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线,面色已然苍白。
她忽然觉得不对劲,伸手一摸,这才发现满手都是粘稠的血——那并不是天上落下来的血雨,那是苏凤卿自己的血。
他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裳,又是在水域之中同朱厌混战,于是他的玄衣被染上了深色,她也以为那只是被水浸湿了而已。甚至他口中吐出的那些鲜血,也因他紧抿着唇,而尽数咽回了腹中!
“阿卿!”夏妩忽然感到了一丝的慌乱,甚至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却见少年强撑着对她绽开一个笑容,安慰道:“我没事。”
“阿卿……我想听故事,你不要睡,同我讲讲故事。”
苏凤卿当然不会讲什么故事,他自出生起,便是在云梦泽之中还,除了夏妩之外,都不曾遇见过什么人,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故事,都是夏妩讲给他听的。
他想了想,半晌之后,便断断续续地说开了:“你还未曾到来时,我曾遇见一个老人,名叫云梦朽。他同朱厌是故交,昔年朱厌作乱,他曾亲手杀过它一次……那也不算是杀了它。云梦朽念旧情,不愿取它性命,只将招妖幡打入了它的体内,而后散去了一身的仙力,化出了这云梦泽,将它镇压在这碧湖之下……”
“云梦朽亲手将它打入这碧湖,却又天天来此处等它。他知道它将会回来,可他没等到,后来他死了,临终时遇见我,告诉我说,若是朱厌归来,务必要杀了……他……”
说到了后来,他的声音便轻了下去,却仍是轻声地絮叨:“云梦朽在等它回来,等了那么久,阿妩,我就睡一觉就醒来,我……不会叫你等这么久……”
“阿妩,你不要等我,你可能……等不到我了……”
“别胡说!”夏妩强撑着坐起来,却是落下了大滴大滴的泪来,“你不要胡说,你的未来,是白衣银枪横扫四方的未来,是威风凛凛战名赫赫的未来,你只是要睡一觉,醒来之后,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苏凤卿听她如此说,却是放下了心来,将脑袋枕到了她的肩上,像个得到了糖吃的孩童一般满足地笑起来:“阿妩,你等等我,我只是睡一觉,醒来便好了……”
许久之后,少年终于安静了下来。他靠着夏妩的肩熟睡了过去,呼吸甚浅。
夏妩愣愣地呆坐着,半晌后,却是苦笑着喃喃:“你当然不会有事,阿卿,我不会让你有事。”
她抬起仅剩的左手,从怀里取出当年调入云梦泽前苏凤卿送给她的坠子,挂到怀里人的脖子上,再慢慢地伸出指尖点着她的眉心,心中却是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平和。
从前她四处逃窜,成日为自己的生死担忧,事实上,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那好像不过是出于求生的本能而已。
但是此刻,她忽然觉得,当初那么惜命,那么努力地想要活下来,是为了苏凤卿吧。为了能够穿越千万年的时光,去到那个荒无人迹的幻境之中,去遇见那个人世间最好的少年吧。
这么想着,夏妩忽然就勾着唇满足地笑了起来——
苏凤卿不会有事,有事的是她。
她的这具身体残破不堪,五脏六腑都已经被震碎了。她恢复不过来了,她果然就死在了这场浩劫之中。
她将自己的灵力一点一点地渡给苏凤卿,一边念叨,一边望着眼前的少年,眸中深情几许:“阿卿,从这里出去之后,去仙界吧,那是个能够收容你的好地方。”
“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要忘记对每个人都尽可能的保持着善意。这个善意不是为了他人,而是为了渡你自己。”
“阿卿,好好活下去,连着我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那日的最后,夏妩感受着自己的灵力耗尽,她一点一点地失去意识,直到最后,连苏凤卿那张好看的脸都在她的脑海之中消失不见——
“阿卿,我很喜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