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九月渐渐地泛出青黄的叶子,偏偏今天又下了雨,越发地清凉,雾蒙蒙地一片,视线中远远地出现一位女子,头顶着一本厚厚的书,面目看不甚清楚,只是那一袭的水蓝旗袍在这发了黄的绿树中分外惹眼,她看起来很狼狈,可是高挑的身材是会让任何人驻足而视的。
她的身体略有点瘦,却凸凹有致,那一弯曲线从小巧玲珑的锁骨下突起像瞬间入了一个高峰,之后便是一马平川的直到脚踝。
她看起来很镇定,抬起头往前看了一眼,这时候我们才看见她的脸,倒是一双长长的丹凤眼,皮色不是很白净,大约是被雨淋了,显得有点发黄,翘翘的鼻子,微微张开的嘴唇显得过分地红艳了,这红艳也不过是她本来的颜色,只是在一头黑发下更有那么点触目惊心的妖娆,看久了是会让人失神的。
山路倒也不是难行,这家的主人很是费了一番功夫,一路的台阶盘山铺上来,花鸟萦绕,也不觉寂寞。这点小雨倒有山间的一点别致了,满山遍野开着即将败落的花,还是牵牛花居多,北方的山没有别的,就是牵牛花,粉的蓝的,成片成片地怒放着,一茬一茬,让人不觉光阴的流逝,然而却一路燃烧似的疯长下去,其间点缀着各色的野花,说不出名的,白的黄的,在雨里摇曳着,倒开得人心里满满的秋意。
远远地就看到半山腰上这栋房子,约有三四层的样子,掩映在周围的桦树林里,白色的桦树皮熠熠生辉,飘落周围一地的青叶,那房子仿佛远远隔着的一段故事,静谧疏远。
女子走到门口按铃,里面先跑出一条白色的小狗,肉肉的,像一团云似的卷过来,后面跑出来一个小大姐,十七八岁的光景,月白夹袄,拖着丫头们的大辫子,整个人却灵巧地很,边费力地拉开铁门边呵斥那狗:“不许叫,是来教书的先生吗?”
那女子点点头,把书从头顶拿下来,书上包着一层塑料纸,她跟在女仆的后面一步一步半跑着进了大厅。看样子主人也是不多久入住的,好几个老妈子在打扫,小大姐一仰头对着狗一指:“还不赶紧去叫老爷。”
那狗却一溜烟扭上了楼,女子拧了拧头发,小心地站在门口,早有一个老妈子拿过一块干毛巾给她,她接过来慢慢地擦着前额的雨水,回头看看书并没有湿,一边打量起这房间来。
建这房子的人显然受过西方的教育,二三十年代的洋房大都是仿照西方的样子,玻璃上印着碎花的图案,细看让人觉得眼花缭乱,房子的家具还没有完全摆好,地上也有点脏,没有铺地毯,大体上都是西洋的摆设,一座实木漆器的大钟立在进门的正中,边上还有报纸包着的痕迹,大概是因为下雨工匠不肯上山,所以屋里的东西全都没有归位,凌乱中她更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里,莫非这家的主人是个毛头小子,这个乱法也能见客?
正寻思着,楼梯口出现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花白老人,他穿着中山装,头发修的一丝不苟,眼神温和,整个人和这一屋子的杂乱隔绝开来,女子听到小大姐在她身后说:“老爷,这是今天来的教书先生,可能是大少爷约的今天,早知道下雨就叫人家明天来了。”
“上来吧。”老爷子转身走了,狗狗还在身后一团白,好像个路引似的,女子跟着进了楼上的一间房。
楼上看来已经收拾好了,这间房在这杂乱之中好像一片静静的海,屋子里摆着一个暗红色书柜,密密麻麻摆满了陈旧的书,雨天散发出特有的潮味儿,有两张摇椅,中间摆着一个小茶几,小大姐进来放下两杯茶出去了。
“先生贵姓?”
那女子顿了顿:“姓赵,您叫我小槿就行了。在师范附中教书,不知道您家里是男学生还是女学生。”
“哦,是我的孙子要学英文,以前他是跟着他爸爸在香港的,英文程度还不错,来内地以后,学校里乱得很,英文也不上,他爸爸就想国学和英文还是请老师到家里上吧,今天他们爷俩非闹着去山里采蘑菇,赵先生你先喝口茶等等,也该回来了,我身体不舒服就先歇着了。”
赵槿点点头,心想看着老爷子的态度不像是要雇人样子,我凭白这里等着倒让下人们笑话,还是及早回去陪着妈好。
正站起身,小大姐又送进来一盘果脯,她笑盈盈地说:“老爷说先生要是等得厌就看看书,这里书是不少的,我们二少爷是个好读书的人,这满屋子的书都是他的,给您端点吃的,不着急的话就稍微等等,大少爷他们也该回来了,我估摸着呀,什么都弄不回来,别又像上次一样带了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
正说话间,门口老妈子高声说:“小月,你再多嘴,我跟老爷说从此不让你上楼了,让你送个点心你东拉西扯一大堆,你以为还是在以前的老宅呢,由着你疯闹,可管管你的嘴吧。”
小月一吐舌头,朝赵槿一撇嘴:“满屋子就她磨牙,仗着岁数大了,又跟着老爷东跑西颠的,成天管这个管那个,先生先坐会,要什么只管叫我,我就在楼下打扫。”
外头的雨倒是越来越大的样子,赵槿想既来之则安之,总要等雨停再走吧,要不工作没找到反倒感冒花药钱,也是不上算的,她顺手抽出一本宋词翻起来。
以前在学校国学也是不错的,后来为了生计还是教英文了,学校里的英文老师本来就少,女老师就更少了,这几年打仗留学回来的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呆在学校搞学问。赵槿因为当初学得程度还不错,一个人把学校大小的英语课都代了,学生程度层次不齐,她是很下了一番功夫来帮助学生学习的,不过内地不像上海那边重视英文程度,大多学生学得马马虎虎,一些大点的学生天天跑到街上去游行,一个礼拜倒有好几天闲着了。
她和母亲从上海跑到这个小城里很是适应了一番,虽然工作不累,可母亲一路东奔西走身体落下了一大堆的不是,赵槿不得不在校外又找几家来教书填补家用,一天跑好几个地方,可是由于年轻,她的精神却很好。
这家看起来倒是个读书人家,看这满屋子的书,赵槿就有点舍不得这间房子,她的那些书,从南到北地辗转已经不剩下几本了,一本脱了线的圣经随身带着,也是由于母亲的缘故,学校里的小图书室也都是一些必备的教学书,真正有意思的书也没有几本,更别提什么名著了。
门忽然被推开了,进来一位年轻的男子,二十出头的样子,留着小平头,却穿了一件白色褂子,眉清目秀,一双剑眉向上高挑着,挺拔的鼻子,倔强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嘴角浮出一点不耐烦:“王妈你别跟着我了,我知道换衣服,没事的,你快去给我弄点喝的吧,渴死我了。”
他才看见书房里坐着一位清秀的女孩,头发是湿的,低头正看着书,见他进来微微一笑,他点点头。
“你好,赵槿?”他一边说着一边撩起衣襟坐在赵槿对面,盯着赵槿的脸看,赵槿被他这么一看好像整个人从茶壶里提溜出来一样不自在,不由地低了头:“是你约的我?”
“我大哥让我帮他物色个英语老师,正好去你们学校玩碰到张易之,他说你要找事做,怎么样,我这个小书房还行吧?”
“难怪江先生不在,你没提前和他说我要过来?”
“平常我哥都带着小依在家,偏今天下雨出去了。我叫江昊,我哥叫江晨,对了,你见我爸了吗?”
“见过了,他说不舒服去休息了,让我在这儿看会儿书。这些书都是你的吗?”
“这间是我的,我哥还有一间,我带你过去看,不过我打包票你进去就头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