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无忌继续道:“皇家之事,事无巨细,都在天下人的眼里,一举一动,都是天下人的表率。君为一国之父,后为一国之母。岂可有父而无母?再者,陛下宫中已有多位娘娘,定下皇后,也是给各位娘娘一个学习、遵从的典范。”
孙无忌的意思,其实大家都明白。后位悬空,必然引起后宫的人心骚动。早一天定了,也是叫那些人早一天断了痴心。
一时间,附和的人又纷纷发力。
这个说:“陛下,孙大人言之有理。于前朝,于后宫,都该有一位皇后才是。”
那个说:“陛下已登基三年,也该有人选了。”
高有忠在旁边时不时看向一直笑着面对诸位大臣的皇帝,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孙无忌再次道:“陛下,立后之事事关重大,实不可一拖再拖。还请陛下示下。”说着,就朝皇帝一拜。
随即,又有多人举笏而拜:“请陛下示下。”
这下,连高有忠也不禁暗暗地蹙了一下眉头。孙无忌说出来的话也太有用了。亏得皇帝还能微笑以对。
独孤元嘉看看那些随同孙无忌而拜的臣子,忽然哈哈大笑:“尝听闻,民间小儿女或遭亲长逼婚,想不到,朕今日也有此幸。”
孙无忌一怔:“陛下……”
“哎?”却被独孤元嘉一手阻住,“舅父切勿推脱。不光舅父,列位爱卿侍奉过太祖、先帝,就是朕的亲长。”说着,又笑,很有几分戏谑的意思,“这婚逼得朕甘之如饴。”
众人便也呵呵而笑。然而笑着,却又不禁你看我来,我看你。皇帝这几句话明面上好听,暗地里却也藏着几块硬梆梆的骨头。
谁敢做皇帝的亲长。就是那些名副其实的亲长,也要将君臣放在亲缘的前头,更何况他们这些本就为人臣子的外人。皇帝这几句话名为尊重,实则在说他们有倚老卖老之嫌。
一时无人敢言。连孙无忌都暂且默然。
便听独孤元嘉又笑道:“列位所言也是正理,只是今日才刚听闻平阳地动,百姓正在受苦,恐怕也不宜提此佳事。”
孙无忌深吸一口气,拜道:“陛下所言甚是,臣等不及陛下宏虑。”
众人也忙跟随而拜。
独孤元嘉笑看向孙无忌:“舅父的教诲,朕也受教了。”低头略一沉思,“这样吧,立后也确为大事。不凑巧,今日王司空也抱病未到。待到三日后,诸位爱卿再来仔细议论。”
司空王定方即丽妃王妙容之父。近日也感了些风寒,正在家中养病。今日早朝一开始,独孤元嘉便特意慰问,说是明后日即可见驾。
孙无忌微微一静,然而面色终是不改,回道:“臣等遵旨。”
高有忠不觉暗自钦佩。既是钦佩皇帝,也是钦佩孙无忌。
钦佩皇帝,是因为皇帝的确要等一个人。只是这个人,并不是司空王定方。而是太尉苏晗。
太尉苏晗不是别人,正是惠妃苏冷月的父亲。
神武门之战,孙无忌固然是不可或缺的角色,但苏晗也是左右形势的梁柱。那时苏晗手握重兵,守卫神武门的将校中也多半是他的人。可以说,神武门之战的胜负,有一半掌握在他的手中。苏晗和孙无忌不一样。孙无忌从一开始就坚定地站在先帝这边。甚至即使是在太祖朝时,在孙无忌的心目中,也是先帝为主。而苏晗是追随太祖举义的第一批元老。那时先帝与隐太子、剿刺王之争,不仅朝中大臣多有选择,连后宫的嫔御都在悄悄取舍。可苏晗没有。他的心里只有太祖。无论是隐太子,还是先帝,只要没有登这个位,都不是他心里要效忠的君主。直到最后关头,先帝在神武门之战的前一夜,乔装私谒苏晗,深夜密谈。才终于争取到苏晗的襄助。这一夜的密谈,究竟谈了什么,始终无人知晓。先帝直至去世都不曾透露过。而苏晗也打定主意要带入坟墓。
新帝登基以后,苏晗自觉年老力衰,向皇帝乞赐骸骨。皇帝不许,不仅加封苏晗为宁国公,几位公子也各有封赏,连当时年仅十一岁的嫡长孙也早早享了余荫。虽有皇帝厚爱,毕竟敌不过年华老去。苏晗又大病了一场,精神更为不济。皇帝体恤他,特准许他五日一朝。
三日后,正逢苏晗上朝的日子。
皇帝知道孙无忌想立谁为后,却只当作不知道,堂堂正正地提出要等三公齐在,再来议论。如此一来,既没有明摆着去伤孙无忌的颜面,可也没有让自己受委屈。
软硬得当,明暗相济,如何能不叫人钦佩。
而钦佩孙无忌,则是因为他分明也知道皇帝是给自己吃了一颗软钉子,却也当作不知道,端端正正地谢了恩。历朝以来,功臣震主、权臣危君。孙无忌既是功臣,又是权臣,说句不好听的,没有他哪里有皇帝。十个人在他的位置上,只怕都要盖过皇帝了,有几个人能不嚣张跋扈?至少闹闹脾气,说两句话是少不了的。
况且还有两点。第一,凭心而论,皇帝登基三年,也的确是时候立后了。第二,他要推举的人选当年也深得先帝心意。因此,孙无忌是有理的。
有功、有权、有理,却还能如此安静相待,孙无忌的修为可见一斑。
如此老成,不钦佩也不行啊。
皇帝一脸微笑地退了朝。一路上都不曾有半点儿不悦,只是两只手背在身后,右手的大拇指轻轻地捏了一会儿左手的手腕。
高有忠看在眼里,也不出声,只管跟在皇帝身后。
回到甘露殿,宫人忙着去沏茶,高有忠才轻轻叫住,特意吩咐道:“如今天有些凉了,茶水沏得清淡些,浓了容易伤胃。”
宫人迟疑了一下,因是记得皇帝一向喜欢茶沏得又浓又香,下意识地瞧了一眼皇帝。正瞧见皇帝刚刚坐下,听见高有忠的话看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弯起嘴角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