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只从这小小的一件事来看,帝王机心就深不可测了。
直到过了二更,独孤元嘉才将所有的奏章看完。放下了奏章,朝沈婉儿转过身来,伸过一只手道:“来。”
沈婉儿便伸出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手上。独孤元嘉也没有拉她过来,就只那样轻轻地握着,抚了抚晶莹玉润的手背。这样没有一点儿言语的举动,反而更觉温存。沈婉儿正有些慌张,却见他又轻轻地松开了。
他忽然抬头道:“今夜你还是先回去吧。”
沈婉儿心中大吃一惊,面上也不觉微微地泄露出一些。
她这里还没有回过神来,独孤元嘉却已起身,大步地走开道:“来人,送沈婉儿回去。”
沈婉儿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又被送回来的。一路上,整个人都呆住了。隐隐约约地记得,上车时,那位主事还笑嘻嘻地恭喜了她。除了高有忠等近侍宦官,其他人还不知道她在甘露殿里待了这么久,竟然只是为皇帝递茶送水,打打罗扇而已。
回到崇光院,那位主事很殷勤地扶着她下了车,又笑嘻嘻地向她道了一遍喜,沈婉儿这才清醒过来,让他在外稍等,自己进屋又拿了一锭沉沉的雪花银出来,又另抓了一吊铜钱。
“今日有劳公公奔波了。”说着,将那雪花银送与主事,又将那吊铜钱另说,“这些小钱,就请几位小公公吃些薄酒吧。”
主事眼里放着光,嘿嘿笑着摆手:“怎敢再让娘娘破费?娘娘如今,可真是娘娘了。小的们还要靠娘娘照应呐。”
沈婉儿且将心事收起,面上依然笑着:“公公就拿着吧。往后还有劳烦公公的时候。”
主事便眉花眼笑地收起了银子,转头将那一吊钱又递与一个小内监:“这是娘娘赏你们的,还不快谢恩。”
几个小内监连忙朝沈婉儿行礼道:“多谢娘娘赏赐。”
沈婉儿笑着看他们簇拥着一驾空车慢慢走远,才折回屋里。此时屋中别无他人,沈婉儿将门窗都关牢了,一个人坐在榻边不一时,便陡然涌起一阵伤心。眼里一热,已是落了两滴又咸又烫的眼泪。
她也不敢哭出声来,出了这样稀奇古怪的事,被人知道日子固然不好过。就是不被人知道,自己心中又能过好么?
皇帝啊皇帝,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如果不满意他,还不如直接叫她回去,何必又将她留在甘露殿里,两个人独处了这许久?且又不曾对她疾言厉色。
最叫她想不明白的,就是最后那一握:什么也不曾言语,就只轻轻地执着她的手。
皇帝的确是个气度不凡的美男子,可是在此之前,她也许有些心动,却也没有心慌。常言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论男女,见到美丽的人,心动脸红在所难免。然而要真正意乱情迷,却不是只有美丽便够的。
沈婉儿索性伏在了自己的枕上,默默地流泪。她虽然还未经人事,可是家中也有一个大她十二岁的哥哥。哥哥与嫂嫂成亲时,她才六岁,常常没知没羞地跑去哥嫂的新房里,找他们玩。有时就看见哥哥会一声不吭地轻轻握着嫂嫂的手。嫂嫂也一样不肯言语,只低着头笑。
她那时一点儿也不懂,还笑嘻嘻地抱住哥哥的膝头问,哥哥为什么老是拉着嫂嫂的手笑?
年轻的哥哥就会红着脸笑着告诉她:这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等她长大了,也会有一个人似这般拉着她的手。
所以当皇帝也这样拉着她的手时,她一直只有谨慎的心里才突然慌张了一下。
难道竟是她想得多了?对于皇帝来说,后宫里有那么多女子等着他宠幸,这轻轻的一执手又能算什么呢?
这样一想,沈婉儿不觉又多一分伤心。眼泪流了一阵,伤心渐渐少去,却又渐渐多了冷静。她曾经以为自己看得还算清楚,可现下却发觉自己其实还是一个很天真、很有几分幻想的小小女子。只为了轻轻一执手,竟对虎狼一样的帝王动了真意。
这世间还有比对帝王动真意,更天真、更愚蠢的事么?
丽景殿里,惠妃苏冷月也还不曾睡去。烛火掩映在她倾国倾城的面容上,更添一种朦胧的妩媚。这的确是一张令人一见就会惊艳的美人脸。可是此时此刻,她却没有了在人前、在白日的神采飞扬,寂静之中透出丝丝缕缕的落寞。
司琴陪在她身旁已经很久了,也没见她说过一句话,便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娘娘,夜深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苏冷月却问:“今夜陛下召幸了沈婉儿?”
司琴:“是。且在半个时辰前,就已送回去了。”
苏冷月一时没有说话。司琴悄悄地抬头觑了一眼,只见昏黄的烛火里也不甚看得清苏冷月的神色,似乎是平静的。
又过了一会儿,苏冷月才轻轻地、叹息似地呼出一口气道:“还不够。”
司琴没听明白:“娘娘,何事不够?”
苏冷月:“陛下居然没有留下她。”
司琴:“不留也是常事。咱们这位皇帝爷和历朝历代的皇帝比,后宫都是少的。以前的皇帝们,有名号的都有一百多位,也不稀奇。咱们这位皇帝爷虽是太平天子,却还想励精图治。这些年召幸就把人留下一整夜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苏冷月:“是常事。所以才说不够。我苏冷月要用的棋子,岂能只是常事。”
司琴不觉安静了。
苏冷月回头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
司琴:“娘娘……也许是我看错了,可司琴总觉着娘娘对陛下原本是怀着一分心思的。如今怎么……”司琴看了她一眼,没说下去。但苏冷月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苏冷月便也不由得安静了一会儿。扪心自问,司琴看得并不错。可是……
苏冷月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努力将心头忽然泛起的那一丝酸涩抛诸脑后:“我是对陛下原本存着一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