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金桂便站在崇光院的门口,一直目送着那一行人在辚辚的车轮滚动声中,越行越远了。
到得甘露殿,沈婉儿下了车,不觉站在殿前仰望着那巍峨的宫殿。庄严堂皇之外,又有一种无形的迫力迎面而来。令人不由自主的,就从心底生出一丝怯意。这大约就是帝王的威严吧。有人连鬼神都不怕,却很少有人不怕皇帝。不过这也并非奇怪之事。鬼神是比帝王骇人,可却是虚无缥缈的;帝王虽然也是人,可却是活生生地在这世间操纵着生杀大权。
沈婉儿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子。一方面她答应了高有忠,一方面她也服从了惠妃苏冷月,如今又要再加上一个皇帝。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子,却要在这三人之中不断周旋。岂非太大胆了?
可是既走上了这一条路,也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高有忠领着崔玉喜从殿里迎了出来,仍是很恭敬地向她躬身:“沈姑娘。”又微微诧异地问,“沈姑娘怎么还是平常装束?”忽然又想起来,不禁抱歉道,“这都是老奴的疏忽,沈姑娘那里多有不便,老奴应一早就派人过去帮忙才是。”
沈婉儿只笑着道一声:“老公公过虑了。”便也不多作解释。
高有忠又道:“不过沈姑娘不作盛装,也自有一种清丽的风采。”这话一半是真,一半也是无奈,且笑着让沈婉儿放心一些,“请随老奴来吧。”
沈婉儿也知道此时犹豫,徒增烦恼。便应了一声,强行振奋起精神,随着高有忠一同进了甘露殿。
殿中已是烛火辉煌,只留了两个小宦官侍候,很静。沈婉儿只瞧见一个明黄袍子的年轻男人正在全神贯注地看奏章,猛一瞧去,朱颜乌发,肤腻唇鲜,再加着灯火笼罩,英挺中不失俊美,神采直教人不敢正视。
高有忠上前回了话,沈婉儿便很乖觉地走上前去,低了头款款拜下:“贱妾良家子沈婉儿,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独孤元嘉放下了手里的奏章,抬眼看过来。见沈婉儿衣着煞是朴素,不由得微微一笑。
高有忠见状,早朝那两个小宦官挥一挥,一起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独孤元嘉道:“良家子亦有良家子的用度,难道宫里有人胆敢克扣不成?”
皇帝还不曾说平身,沈婉儿自然不敢随意起来,便仍低着头回道:“没有的事。是贱妾自知才质疏陋,就是浓妆艳抹,穿锦着绣,也做不出一个雍容华贵的气象。既如此,还不如本色好。”
独孤元嘉轻轻一笑:“好一个本色。”便不觉起身,从书案后缓缓踱出,“抬起头来。”
沈婉儿慢慢抬头。皇帝就在她面前几步之遥,越发显得神采焕发:两只如深潭般清澈的眼睛,一管如山峰般高挺的鼻梁,嘴唇增一分嫌厚,减一分嫌薄,两只嘴角微微有些凹陷,不笑的时候也好像暗含着一抹轻浅的笑。更难得又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魄,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从容祥和。这大约就是天子的威仪吧。
她这边悄悄地打量着独孤元嘉。独孤元嘉也在静静地看视着她。上一回御花园一见,沈婉儿不曾抬头见过独孤元嘉,独孤元嘉也只匆匆见了她离去时的半面。认真算起来,今日两人才算是正经头一回相见。
独孤元嘉只觉得单看五官,沈婉儿并不是很让人惊艳的女子。宫里比她美的嫔御大有人在。后宫里若论美貌,惠妃苏冷月倒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当初她进宫时,惊艳了多少人的眼目。丽妃王妙容的美也有目共睹,她虽不如苏冷月光彩照人,却也自有苏冷月一点儿也沾不上的一种柔美。其他如华妃卢芳仪、婕妤刘惠娘……以及新近收的两位采女周碧君、杜吟雪,也都堪称人间少有的绝色。
和她们一比,沈婉儿的美便有些逊色了。可是……却又有一种让人说不上来的舒服。
独孤元嘉不觉又上前两步。沈婉儿不敢冒犯,又低下了头。独孤元嘉径直伸了手,轻轻地勾起她的下巴。那手指带着富贵男子的柔软,又很干爽温热,触碰在肌肤上,沈婉儿的心中不禁暗暗一动。
独孤元嘉正看到她的脸上还有些余伤,忽然白皙面容里浮起淡淡的桃花红,便也不觉柔和地一笑。轻声问道:“这脸上的伤,就是那日惠妃赏你的?”
沈婉儿也不敢乱动,只是轻声回道:“惠妃娘娘教训得极是。”
独孤元嘉的笑容略略变深一些,却也冷了一些。收回手指,挺直修长的身子道:“平身。”
跪得久了,双腿微有麻木。沈婉儿谢了恩,双手撑了一会儿,方能慢慢地起身。
独孤元嘉:“那****竟敢为了高有忠的孙儿冲撞惠妃,想必也早就做好了被惠妃教训的准备吧?”
这一问来得突然,沈婉儿慌忙又跪回去:“贱妾怎敢有意冲撞惠妃娘娘。那日,原不知道那小孩子就是老公公的孙子。后来是崔玉喜崔公公一路找来,这才知道。贱妾原也不想多事,可是那孩子实在哭得叫人不忍心,不得已,才冒犯了惠妃娘娘。”
独孤元嘉浅笑无语。过了一会儿,才又道:“怎么又跪下了?起来。”
沈婉儿便再度谢恩,慢慢起身。
独孤元嘉向书案走去,坐下道:“你过来一旁侍候着,朕还有几份奏章要看。”
沈婉儿:“是。”便走去书案旁,静静侍立。
这之后,独孤元嘉就一直全神贯注地批阅奏章,沈婉儿在一旁或是递些茶水,或是轻轻地打扇。皇帝不说话,她便也不敢发出响动。心里头却也忍不住地猜度,皇帝对她到底有何想法。可是猜来猜去,竟是猜不透。若说对她有意,统共也没有说过几句话,而且也没有一句算得上柔情。若说对她无意,却并没有叫她出去,还让她侍候他批阅奏章。
唉!只从这小小的一件事来看,帝王机心就深不可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