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才刚得的封赏,晚上又蒙恩招入甘露殿,若是再留,岂不是太多了一些。往后的日子,总还长着呢。
沈婉儿也依然神色若常,很得体地一拜道:“是,陛下尽早歇息,妾身告退。”
皇帝便默然地瞧着那道纤丽素雅的身影,姗姗离去。只是明明已听得吱呀声响,殿门开启而又闭合,却还迟迟地忘了收回视线。
马福满面是笑地迎出沈婉儿,轻声道:“采女莫怪,这也是宫里的规矩。老奴只得做这恶人了。”
依照正经宫规,嫔御不仅不得在甘露殿留宿,连蒙受恩宠的时辰也有定数。
沈婉儿微红双颊,笑道:“马常侍言重。宫规如此,又岂敢僭越。”
马福嘴上告谢,心中也飞快地计较起来。这沈婉儿行止端庄、风度雅洁,绝非一般嫔御可比。倒看不出来只是平民出身。皇帝也不知为何,竟似对她有些上心。前有三妃、萧婕妤,中有周、杜两位御女,下有诸位良家子,她能从层层包围下脱颖而出,原就不是一般人可比了。
看来金鳞不是池中物啊!
当下,便动了想要巴结的念头。
“采女体谅便好。”马福笑着谢道,一挥手却叫来毕德海,“你好生送采女回去。采女身子娇贵,可万万要仔细着点儿。”
这边毕德海一口应下,那边沈婉儿同崔玉喜都是一怔,然而又各自巧妙地掩饰过去。
这里也没有笨人。来时是崔玉喜护送,去时却变成毕德海。马福的意思谁还不懂了。
既然马福有意示好,沈婉儿也乐得先瞧着,便由毕德海陪侍着,走出甘露殿。
到了崇光院,毕德海亲去拍开院门,一个值夜的宫人低头垂手地站在一旁。毕德海站到车驾前,小意地卷起软帘,又伸出一只胳膊。
“采女小心。”
沈婉儿轻轻搭着他的胳膊,一步一步地走将下来。毕德海忙两手扶住,嘴里又连道两声小心,一直送她到院子里,到门前。
沈婉儿笑道:“有劳毕给事。”说着就要从袖子掏出一些赏银。
还没掏出,毕德海便慌得连连摆手,笑道:“采女快别折煞了小奴。这都是小奴应该做的。”
沈婉儿想想,便也点点头,收回手:“来日方长。”
沈婉儿的意思,是日久才能见人心,大家都且瞧着。
然而毕德海听得心上一醒,却是以为,往后有的是好处。笑着弓身谢道:“采女说得是。小奴不敢耽误采女歇息,且还要向马常侍交待,这就告退了。”
沈婉儿笑着微微颌首:“毕给事慢走。”
转回屋中,沈婉儿也没有点起灯来。见窗纸上却透着一层朦胧的清辉,不觉走去,将小小轩窗半推了一扇。但见夜空里挂着银盘也似,好大一轮明月。民间常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话当真不假。昨日已觉得那一轮明月极圆极亮了,可今日一见才知道,什么才是极致。那硕大的银盘直如车轮一般,仿佛随时洒着银辉,从黑丝缎一样的天幕里滚落下来。
看着如此好的圆好,浸着如此好的夜色,沈婉儿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
那种种计较和苦思都被暂时挡在了美景之外,剩下的只有胸口里,那一点点的心跳。沈婉儿轻轻地倚在窗边,痴痴地望着那一轮圆夜。
她与他,在这样好的月夜里再见,这会否是一个吉兆呢?
同样一片美景里,却不一定都似沈婉儿这般欣赏。随那月亮有多么的完满,马福守在殿外,压根儿就没瞧过一眼。他仍然在忙着他的算计,忙着他的出路,忙着他的升迁。在他那忙碌的头脑里,最大的目标自然就是取高有忠而代之。
从这一点来说,马福甚至是一个比高有忠更为地道的宦官。
他小心地服侍着皇帝,但也只操这么多的心。他不是文士,不是武侠,载道抚民跟他无关,捍国守疆也跟他无关。只要把皇帝服侍高兴了,什么大道、正理,就都跟他没有关系了。
他安守着一介阉竖之道。
可是高有忠不同。高有忠总有点儿不像个阉竖。有时,马福真想当着那老东西的面,痛快淋漓地刻薄他一句,怎么着,还指望着封侯拜相,流芳千古呢?只可惜到死也长不出个鸟儿来。
高有忠的位置必须要夺,但马福更想尝尝把高有忠这个人一脚踢开的滋味。
想必是很好的。
为了有那一天,他也一样可以忍,可以等,可以……慢慢儿地来。
就比如眼下,和他一道守在殿外的这个人。虽然远不是他的对手,他也不急着给他脸色看。
马福斜着眼睛瞧瞧崔玉喜。这是高有忠一手调教出来的小东西。高有忠出宫了,崔玉喜便是他留在宫里的第一个眼线。
“崔玉喜。”
突然被叫到名字,崔玉喜忙上前一步:“马常侍有何吩咐?”
马福笑呵呵的,一派慈祥安然:“夜深了,你也忙了一日了,且去歇息吧。”
崔玉喜忙推辞道:“小奴身子贱,还不觉得累。马常侍才是劳心劳力。不如您先去歇一会儿,留小奴在此守着。”
马福笑道:“不妨事。一会儿毕德海来了,我再去歇着也不迟。”
崔玉喜心知这是嫌他麻烦,便也不方便再坚持下去。向马福拜谢过后,匆匆地退下了。
不过一会儿工夫,毕德海回转,一眼瞧见不见了崔玉喜,便放心大胆地上前回话。
马福问:“如何?”
毕德海回道:“也是个通透的人。”
马福呵呵一笑。凭他眼下在甘露殿的地位,内廷的大小嫔御谁不给三分颜色。这回又是他主动示好,多少人高兴都来不及的。他轻叹地道:“自然通透。依我瞧,还不只是通透而已呢。”
毕德海笑问:“常侍这是要双管齐下?”
马福瞧他一眼:“你倒是回神回得快。”
毕德海陪上一张笑脸,又问:“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