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笑了一笑,自己站起身,略显踉跄地走到沈婉儿面前。
感觉到那挺拔的身影笼罩下来,沈婉儿益发不敢贸然抬头,轻声谢道:“陛下恕罪。”
皇帝在床沿复又坐下,双脚垂放在地上,伸出右手轻轻托住沈婉儿的下巴。他的指尖温暖而柔软,令她不由自主地心里一动。她抬起眼睛看一眼皇帝,皇帝也正看着她。烛火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温柔,包括他的脸,还有他看着她的眼神。
两个人近在咫尺,似乎连最轻微的呼吸都可以在两人之间相互渗透、相互纠缠。
在这静谧中,沈婉儿自己也不知不觉地收不回视线了。
良久,亦或并不很久,便见皇帝的嘴角扬起一抹微弱的弧度。
“怎么这样瞧着朕?”他问,声音柔软得像丝,像水。
他以前也不曾这样对其他的嫔御说过话。也许是因为今日带着一半的醉意,也许是因为高有忠的缘故……总之,对着沈婉儿,又见她这样地瞧着自己,他一开口就变成了这样。
一切都似乎顺其自然。
沈婉儿也因这柔软的声音,而大起胆子:“妾身……也不知道……”这却不是推搪。此时此刻,她眼里只有皇帝含笑的容颜,还有心中那些理不清的、微微涌动的暖流。
皇帝又笑了。嘴角边原来只是淡淡的一抹弧度,如今变得鲜明起来,连两只黑而润泽的眼珠都仿佛多了一层温柔的软光。
他实在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子。且又是这般地适宜笑容。
沈婉儿查觉到自己那颗好不容易才按捺下去的心,一瞬间,又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跳得有点儿吵,有点儿闹。
独孤元嘉笑着道:“朕瞧着你,倒像是有一肚子的话想问朕。”
沈婉儿一醒,倒真想起有话可问。瞧瞧皇帝,欲言又止。
独孤元嘉收回手,笑道:“平身吧。想问什么?无妨。”
沈婉儿款款站起。想了一想,只问道:“妾身斗胆,想问陛下,昨日的夜宴上,妾身的那支《幽篁听雨》如何评判。”
独孤元嘉倒没想到问的是这个。呵呵一笑道:“原来是要考朕。”
沈婉儿微笑着低下头:“妾身不敢。只是心中甚觉惶恐。”
独孤元嘉:“哦,为何惶恐?”
沈婉儿诚然道:“有周御女、萧婕妤珠玉在前,妾身自觉相去甚远,竟也能得陛下赏赐。是故,妾身惶恐。”
独孤元嘉又怎会听不明白:“你想知道,朕凭什么也要赏赐你?”
沈婉儿点点头:“陛下圣明。”
独孤元嘉:“若论技艺,你也算熟稔。但比起周御女,确是相去甚远,她已是炉火纯青了。”瞧一眼沈婉儿,但见她恭恭谨谨地垂首聆听,神色不见丝毫波动,“那支《幽篁听雨》通曲都算流畅,美中不足的是,几个颤音略显滞涩。”
沈婉儿微微一动。那一点滞涩,普通人是听不出来的。皇帝果然不是听个热闹,是真心爱笛,真意懂笛。
独孤元嘉:“不过,就像朕昨日说过的,此曲本就不重技艺,而重意境。你的意境……”原想说极好,但话到了嘴边又转还,“已是上佳。”
然而沈婉儿却还是惊讶地微一抬头。
独孤元嘉:“竹林,本就是世人眼中的一片净土。万木之中,唯有竹林最美,铅华洗尽,自有真淳。非高洁之人,不懂竹林之美。古来圣贤,亦多爱竹林。一盏淡茶,一壶浊酒,一支旧笛,一张古琴……赏些苍翠欲滴,听些风雨飘渺,便可在竹林中厮磨半生。而你的《幽篁听雨》,杳然已有林下之风。”
“这才是最让朕意外之处。曲子终究都是容易的,这林下之风却太难得。”独孤元嘉看向沈婉儿,“想不到后宫里,竟有人吹奏得出。”
沈婉儿但觉心头又是一番震颤。淡淡地一笑,似喜又似无奈:“陛下过奖了。妾身只是诸多希图圣宠的凡人之一,何谈林下之风?那时,也不过静下心,一门心思都只在曲子上而已。”
“希图圣宠的凡人?”独孤元嘉听得笑了,“你倒是第一个在朕面前如此说的。”
沈婉儿也恐失言,低首道:“妾身莽撞,还请陛下幸勿见怪。”
“怪你做什么?”独孤元嘉又接着道,“静下心也好啊。只这三个字,不知要难死多少人。”便又去瞧着她问,“虽只是一支曲子,在朕面前,在诸多嫔御面前,能静下心也实属不易。你说,你是如何做到的?”
沈婉儿笑道:“妾身也不知如何做到的。凡是会难死的,本就不是能静下心的人。想多少法子,也只会更加自寻烦恼。能静下心的人,直如吃饭、喝水一样容易。又哪里需要什么法子?若要叫他不静,反倒是难的。”
说完,却觉一阵安静。抬眼一望皇帝,竟见皇帝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
独孤元嘉望着沈婉儿再度谨慎地低回头去,面上不露痕迹,然而心中大有通透之感。虽然打从第一次留意沈婉儿开始,他就觉得高有忠的眼光不会错。但随着一次又一次地见面,越是有所了解,便越发觉得惊艳。而这一次惊艳之后,又越发觉得会有更多的惊艳值得期待。
这个女子,就像是一座绝丽而又空幽的青山,又像是一条清澈而又绵延的河流。
若是碰见了会体味的人,便有赏不尽的美景,尝不尽的好味。
他忽然想多了解她一些。就在此刻。
“你……”
“陛下,”马福的声音轻轻地从殿外传进来,“时辰到了。”
皇帝不禁一怔。才想起本有意就此收了她,却不知怎的,竟说起话来。这时辰,竟就丝毫不觉地过去了。
留么?还是不留……
然而瞧了一会儿沈婉儿,终是轻轻一笑:“且先去吧。”
今日才刚得的封赏,晚上又蒙恩招入甘露殿,若是再留,岂不是太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