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淑禾的姥姥打娘胎里一出来就是个睁眼瞎,眼睛能睁开,却什么都看不见。因为这瞎眼的特性与生俱来,她倒在感觉上没受到什么打击,似乎只有声音的世界本来就是如此。为了让她有一条生路,家里人也就是潘淑禾的老姥姥和老姥爷让她从小就拜师,学了算命抽卦的营生。没想到,她这一学,竟成了她这个家在这个行业里的开创者。
潘淑禾的姥姥像好多女人一样的结婚嫁人,命运不错,顺利生下了两子一女。特别让她的男人庆幸的是,她的瞎眼没有传给任何一个孩子。三个孩子都是心明眼亮的,为这个家呈出很旺的生机,似乎可以不再依赖抽签算命这个不入流且让人鄙视的行业。
可是潘淑禾的母亲在算命卜卦上却颇有天分。她从会走路就牵了母亲走街串巷,不仅将母亲的那一套衣钵学得入心,还将人间世情看了个透,常会说出一些连母亲都要惊诧的感悟来。于是,潘淑禾的姥姥就有心栽培潘淑禾的母亲。好在师父有言在先,这手艺传女不传儿,于是,潘淑禾的母亲就很顺理成章地吃上了这碗开口饭。
潘淑禾的姥姥没有将她的瞎眼传给儿子和女儿,让人没有料到的是,却隔辈传给了她的大外孙女也就是潘淑禾的大姐潘淑蕉。潘淑禾的姥姥的师父虽然已经仙逝了,可是行规还是在的。可是这行规简直像是为潘淑禾一家的谋生而定下来的。潘淑禾的母亲出外为人算命,先是手上抱着个小瞎子,后来是牵着个小瞎子。小瞎子长大了,注定得吃上这碗饭。
世人都说开口饭难吃,受人白眼,被人欺侮,可是吃上了这碗饭的人,却没有几个舍得丢下的,且大多一辈辈地传将下去。个中原因,很多人并不太明白,只以为人家是不争气。其实这碗饭吃起来比常人眼里的正规营生容易得多,虽有时会饿肚子,但有时却赚出别人一年辛劳也赚不到的钱。
潘淑蕉生下时,潘淑禾的母亲才十八岁。在出外为人算命看相的同时,也开始了她生孩子的辛苦历程。在二十年里,她以每两年生一个的频率一共生下了十个孩子,却只活下了六个。前五个孩子,生下后都是顺顺利利的,可是第六个孩子刚一生下来,只哭了几声后就没了声气,第七、第八、第九个,全是死胎。
于是,潘淑禾的母亲想,自己可能是被恶鬼缠上了,就决定与男人分开睡觉,以免后患。
可是已经晚了,她发现她已经怀上了第十个孩子。
前五个孩子里,只有两个男孩子让潘淑禾的母亲和父亲比较费心。三个女儿身子骨都很皮实,任凭风吹浪打却无病无灾,一个个女承母业,大的教小的,且大有超过她的势头。可是两个儿子呢,却都有些羸弱,无非是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第十个孩子在潘淑禾的母亲的体内已经足月了。为了准备生产,潘淑禾的母亲就一连多日待在家里,潘淑禾的父亲则是每天赔着小心,每天在潘淑禾的母亲的逼迫之下杀几只青蛙炖熟让潘淑禾的母亲吃下去,战战惊惊地侍候着,生怕挨上了潘淑禾的母亲的白眼和恶言恶语,他知道自家的女人的那张嘴一旦生起气来骂出来的话可以与刀枪相抗衡。
可是让潘淑禾的母亲和父亲弄不明白的是,这第十个孩子十分的顽固,赖在母体内不愿出来。时日久了,他们从不明白变成了害怕。潘淑禾的母亲心想是不是青蛙吃多了,遭遇了报应怀上了一个怪胎。
“怪胎就怪胎吧,该有的报应想躲也是躲不过去的。”潘淑禾的母亲对潘淑禾的父亲说,说完,她用力拍了拍她的肚腹,这时,腹内的孩子用力踢了她两脚,疼得她龇牙咧嘴了一时后,说,“哦,还活着呢,别在我肚子里化成水就行啊。”
当天,潘淑禾的母亲就继续出外为人算命卜卦起来。
就这样,又过去了两个月,腹中的孩子还是没有出世的迹象。
潘淑禾的母亲说:“什么叫心头肉,这就叫心头肉。什么叫母子连心,这才叫母子连心。当然了,也可能是母女连心哪。”在算命摊上,她对人说,“可能是挪扎投胎到我这里了。”
有个操同一行当的老姐妹问她:“你是不是算错了日子呢?”
潘淑禾的母亲拍拍胸脯说:“哪能哩。我生了九个孩子了,从没记错过。再说,咱是算命的,还难不成会把这事儿弄错了?”
不知不觉的,潘淑禾的母亲怀胎二七十四个月了。这天,她仍像以往那样来到了算命摊前。一个中年女人来到她的面前,说自己这辈子没给男人留下一儿半女,叫潘淑禾的母亲给算算她还有没有子嗣命。
潘淑禾的母亲看了看中年女人的天庭,说:“有,你有子嗣命。”这话刚说完,腹中开始疼痛起来。
她凭以往的经验判断出要生产了,就对中年女人以及左边的一个女同行说:“看来,我是要生了哩,这回******,整整怀了十四个月啊。”
这个女同行赶紧到了她的身边来帮助她,与此同时,三个男同行则主动地站起来,将面前摆在地上的幌子拿起来展开,以此挡住行人的视线,将背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产房”。三个男同行展开的幌子不外是麻衣神相图和阴阳八卦图,三个人一字排开,那阵势让人奇怪又让人觉得好笑。有男行人经过时,他们就努努嘴,叫他们快快走开。
像是瓜熟蒂落似的,只是片刻功夫,潘淑禾的母亲就把孩子生了下来,有如老母鸡下个蛋似的。女同行点燃了几张火纸,将剪刀在火焰上燎了燎,剪断了脐带。
这个女同行将孩子抱在怀里,用那个前来占卜的中年女人递过来的一张毛巾擦拭干净,这时,她忽然对潘淑禾的母亲说:“老姐姐,你看看,这孩子怎么尾骨上盘了一圈什么东西呢?”
潘淑禾的母亲接过孩子,看了看,理了理孩子尾骨上盘着的一小撮东西,理开来,竟然发现盘着的那一小撮东西是一条尾巴。除了潘淑禾的母亲之外的两个女人又吃惊又害怕,那个前来算命的中年女人赶紧悄悄走了。
潘淑禾的母亲却没有慌张,她说:“怀了十四个月的物件能不是怪物吗?我有预感哩。只是不知这个小东西给这个家带来的是福还是祸。”说完,她将自己的胎盘装入一个塑料袋中,准备回家。
女同行不解地看着她。
潘淑禾的母亲嘴巴贴在女同行的耳朵边上,说:“我亏了些自己的血气,中午喝杯黄酒用胎盘当菜肴,用自己身上的东西来补亏空,不犯罪的。你放心,她若是妖怪,我就叫她下地狱,她若不是妖怪,那我就好好养她,说不定她是天神派下来的。这事儿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嘴巴紧着点儿,别给我到处张扬。”
人称何仙姑的女同行虽也是算命人,也是见多识广,此时却觉得有些瘆得慌。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潘淑禾的母亲用一件衣服将孩子包了起来,然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抱起孩子,手拎起了算命用的各种物什,走上了回五里沟的路。
回家后,潘淑禾的母亲对男人说:“生下来了,是个小妖怪。”
男人不明就里,问:“什么妖怪?”
潘淑禾的母亲解开包孩子的衣服,让男人看孩子的尾骨处,却发现孩子屁股上的那撮东西盘得紧紧的,就想:“这可真是见了鬼哩?”
男人大吃一惊,吓得当即坐倒在地上,嘴巴大大地张着,猛咳起来,咳着咳着,一口口浓痰从他的嘴里滴拉下来。
潘淑禾的母亲说:“瞧你那点出息,咋的,你还真以为她是小妖怪不成?”
男人吐出一堆浓痰后,才将心神稳定下来。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人。
潘淑禾的母亲说:“去,把胎盘用旺火炒一下,我喝杯黄酒,补补身子。”
男人说:“咱是不是作了什么孽哩?”
潘淑禾的母亲说:“去你娘的腿。”
男人又说:“那你得大补一下了。蕉她娘,你是吃青蛙还是癞蛤蟆?”
潘淑禾的母亲说:“今天吃几只青蛙,要个头大点的。”
男人将胎盘炒熟后,端给自己的女人,自己就心慌气短还有些灰溜溜地到野外水沟里抓青蛙去了。
潘淑禾的母亲在家里一边看着刚初生的孩子一边自斟自饮,心里想:你到底是人还是妖呢?
潘淑禾的父亲来到野地里一处水沟中,那是他经常抓青蛙和癞蛤蟆的地方。他下到水沟里,十分惊喜地看到好多好多的癞蛤蟆啊,无数的癞蛤蟆慢慢悠悠地朝他爬过来,自投罗网似的。可是他记得女人发令说想吃青蛙,他不敢违拗女人,只能想法抓青蛙。
忽然间,他看到一只很大的青蛙挑衅般地向他跳过来,却跳到了几株水草之上,不再跳动了,两只暴突的眼睛受惊似地瞪着他。他急忙朝青蛙扑过去,可是却扑了个空,青蛙很灵敏地跳到了离他几步远的另几株水草上,仍是那种表情瞪着他。他再扑过去,可还是扑空了,却引出了一大口浓痰,浓痰卡在了嗓了眼,想咽却咽不下去,想吐却吐不出来,他挣扎着立起身来。
可是,潘淑禾的父亲忽然觉得全身无力,脚瘫手软,那口浓痰真是非同寻常,将他憋得脸色发青,头晕脑胀,他忽然站立不稳,一下子扑倒在了水面只及膝盖的水沟里,头却进入了水中,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炸裂开来了似的,眼前有一只青蛙跳过,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意识与脏水融于一体。
正当潘淑禾的母亲在家里喝得晕晕乎乎时,二儿子潘淑奎回到家里来,跟她说:“娘,我爹死了。”
潘淑禾的母亲手中的筷子正夹着一块胎盘肉,听到这个消息,胎盘肉和筷子一同落到了地上。
在草草将男人发送到墓地后,潘淑禾的母亲暗暗跟自己说:青蛙啊青蛙,你凭甚害死我的男人;你不让我吃你,我偏要让你天天当我的盘中餐。
潘淑禾的母亲想不明白,老实得有些孱头的男人怎么会在小女儿出生不久就溘然长逝呢?难不成小女儿是青蛙精或蛤蟆精所变,前来向男人索命?她手握剪刀,对着小女儿潘淑禾比划了几下。
但,她还是将剪刀扔掉了,把算命所用物什拿过来,她要给小女儿潘淑禾算算命。这一算,她就打消了原来的欲将她置于死地的想法。命理对她说,小女儿是富贵命,还有旺夫运呢。
她煞费苦心,为小女儿取了个三才配置皆为金的名字:潘淑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