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眼老女人继续说道:“过来,让我看看。我没看,就不公平,也不作数。”
靖南并没有走到她的面前。
刘承花扶着瞎眼老女人到了靖南的身边,瞎眼老女人对着靖南用力地翻她那双瞎眼。不管她如何翻眼如何装,靖南也看得出她是个实实在在的老瞎子,那双眼睛瞎得如一对鹌鹑蛋。
瞎眼老女人左手忽地抓住了靖南的右臂,靖南怕老女人跌倒,就没有闪开。瞎眼老女人的右手却摸上了靖南的头颅,摸在了靖南那头浓密乌黑的头发上,还摩挲了两下,接着她的右手下滑,摸在了靖南的额头上,摸在了靖南的脸蛋上,捏了捏,才把手朝下放。
在瞎眼老女人往下放手的一瞬间,靖南看清了瞎眼老女人那皱纹密布的苍老的手指肚上竟然没有那些标志为“斗”或“簸箕”的指纹,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没有生长指纹的手。
靖南以为瞎眼老女人收手了,却不料老女人一下子很准确地握住了他的左手腕,握了片刻,拇指在靖南的左腕脉博上把拭。再过片刻,放了下来。
瞎眼老女人俨然如一高人似地点点头,说道:“嗯,虽说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不胖不瘦,但脸儿水水嫩嫩的,没长胡子,过于阴柔,一摸就知道是个小白脸。从脉相上来看,阳气不是十分的充盈。还好,还好,孩子是个好孩子,没什么鬼心计。只是,肠子有些花,怕是个拈花惹草之人。”
刘承花说道:“老婶子,人家靖南是个读书人,有知识有文化哩,跟咱们这些粗人不一样。他要是能做了你的女婿,也是你这辈子修来的福份哩。”
瞎眼老女人却说:“我知道我这辈子该受的罪还没受完,那就接着受呗?”
刘承花说:“老婶子,现在可是新社会,不再兴封建思想落后思想了。只要两个孩子同意,你可不能拦阻啊。”
瞎眼老女人说:“我不拦阻,要看他们的命拦不拦阻,得看他们有没有姻缘命。我眼看不见,心可不瞎。这样吧,我想过了,咱今儿个就把话说开,行,就把亲事订下来;不行,咱就各走各的路,我们立马回五里沟。”
刘承花心里美滋滋的,她巴不得快快把亲事说成呢,显得她的那张哑巴嘴又立了一功,又成就了一桩好姻缘。她对靖南的母亲及哥哥姐姐们说:“这样也好。你们还是回到原先歇息的地方,商量商量。这边,老婶子他们也商量商量。”
于是,靖南一家人复又到了千岁神槐西侧二十多米处。
母亲问靖南道:“靖南,你看行吗?”
靖南此时却忘了钟明秀曾跟他说过的话,似乎把相亲当成了真的,说:“不行不行,我不同意,我看不上她。”
不料母亲却很高兴,很满意。但看到靖南闷闷不乐的样子,又听他说出“不行不行”的话,便问道:“怎么不行啦?我看挺好的,要个子有个子,要力气有力气,她哪儿不比你强?”
“太黑了,也太丑了。”靖南说。
母亲很生气,觉得靖南眼界太高:“黑?黑人身子骨硬,能干活。丑?我怎么看她挺好看的,胖胖的。你以为找媳妇是采花儿吗?媳妇不是栽到花盆里看的。俊?俊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当屁吃还差不多。老话说,红颜祸水,女人长得太漂亮,会败家的。要说找媳妇,先要讲究个过日子。”
靖南又说出了别的拒绝理由:“她太大了。”
“大什么大?远承花说了,才比你大四岁嘛。”
“什么?才比我大四岁?我怎么看她像是比我大八、九岁的样子呢?太老了,太显老了。”靖南说。
“憨娃咧,你什么都不懂。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四,得如意。再说,她大,她要疼你;若是她小,倒反过来要你疼她了。”
靖南说:“她娘她姐是瞎子。”
母亲和哥哥姐姐们几乎同时说出了一句意思相似的话:“你又不是跟她娘她姐过日子,管她娘她姐干什么?”
“我看不上她。”
母亲说:“我看你是读了几年书,倒把你给读酸了,你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就咱这破家烂业的,能有人看上咱就不错。你还不同意,我还不知道人家看上咱看不上咱呢。小南,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不是说好了的吗,要以喜冲灾,以喜冲灾。你是怕咱家祸事太少了吗?你不答应,你就上不成高中。”
哥哥姐姐们也都纷纷悄声劝靖南先把亲事答应下来,有什么想法以后再说。
靖南赌气似地说:“你们要是喜欢,你们就把她娶到家里好了。反正我不娶她。”这一刻,他竟寄希望于潘淑禾看不上他,或者潘淑禾家里的人看不上他,他想他刚才真应当表现得更差劲一些才对。
刘争香说:“靖南啊,咱家出了这么多的祸事,再也经不起折腾了。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个家还有我们的家不就毁了吗?你不为自己想也得这个家为我们想想啊。”
哥哥姐姐们一边劝着,一边盯着靖南的脸看,想看他是不是又回到了那个痴傻状态的靖南。
刘争春说:“靖南,你先答应下来,把咱家的祸兆冲掉再说,总行了吧?再说,你还得去上高中,还要考大学呢。”
这话让靖南想起了他钟情的钟明秀,为了钟明秀,他可以先答应下来。于是他点点头,说:“是你们答应下来的。以后,你们跟她一起过吧。”
潘淑禾却是一百个喜欢靖南,这是一种单方面的一见钟情,是一厢情愿。啊,他长得太帅气,太让人动心了,一个女人遇到这样的小伙儿,即使吃苦受累,心里也是甜蜜的。当她妈她姐她哥等人问她的看法时,她毫不迟疑地说道:“我看挺好的,我同意。”
“你同意?”她妈问道。
“我是同意。”潘淑禾说道。
潘淑禾的瞎眼母亲和三个姐姐还有二哥潘淑奎共同地吃了一惊,他们分明地听见从潘淑禾的嘴巴里发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十分的浑厚、粗壮且中气十足。
瞎眼母亲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将心神稳下来,继续说:“我摸也摸得出来,他长得细皮嫩肉的,阳气不足,怕是连四两力气都没有,能干个啥呀?跟着他过日子,喝西北风去呀。家家户户过日子,哪家不是汉子养女人,有几家女人养汉子的?女人养汉子,丢人哩。你还打算一辈子算命圆梦啊?”
“他还小,他以后会长力气的。”潘淑禾说。
这一回,潘淑禾的二姐潘淑苗、三姐潘淑茄、二哥潘淑奎三个明眼人盯着潘淑禾的嘴巴看,他们确定无疑地看到,男人的声音就是从潘淑禾的嘴里发出来的。他们知道,妹妹潘淑禾的声音本来就有些低沉有力,但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浑厚的略带男声的女中音,可是现在她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雄浑男人的声音。
“你知道?”
“反正我愿意。这是我自己的事,是我在找对象。还不知道人家心里咋想的哩。”男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从潘淑禾的嘴巴里源源流出。
淑禾的瞎眼母亲心想是不是在槐树庄上的千岁神槐下大白天遇上了恶鬼,但又想也许是女儿潘淑禾在作怪,她说起话本来就有些粗声粗气,若是一装,可不就像个男人了?她一定是在装神弄鬼想糊弄瞎眼老娘呢。
于是潘淑禾的瞎眼老娘就颇不服气,道:“你现在嘴硬,别忘了,咱家的灾祸是不是到头了还不知道呢,等到了日后,你后悔就没什么用处了。你往后吃苦受罪,甭到我面前叫苦流眼泪。”
潘淑禾的口气软了一些,说:“我只是觉得,他看上去是个人品不错的人。”她又加了一句,“怕是人家看不上我哩。”
瞎眼老母亲与潘淑禾的姐姐们还有二哥觉得这个男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可是却想不起来,似乎十分的遥远。
红娘刘承花走到靖南一家人面前,问靖南的母亲:“大嫂子,你看行不行?”
“行,行,”靖南的母亲说道,“还要靠你多打圆场多说好话。”
“靖南,你看行不行?”远承花问靖南。
靖南说:“我心里不愿意,可是我娘我哥我姐他们都说好。”
刘承花看出了靖南的心理,便说些夸赞潘淑禾和贬低靖南的话:“她比你强,高高大大的,什么活都能干,挣钱的路子多得很呢。你要是娶了她,保管你一辈子享不完的福气。你甭以为你有多好,你除了能识文解字以外还能有哪些长处比得上她?多少人托媒人向她家求亲,人家还不答应呢。你现在还小,还不懂得结婚过日子的道理。”
“靖南也是同意的,他是不好意思说。反正,你就跟人家说,咱这方对人家很满意。”靖南的哥哥姐姐们说着类似的话。
刘承花脸上露出微笑。“这事儿也许差不离,我看潘淑禾脸上有点喜色。这事儿要是成了,以后要好好请我吃喜糖,请我喝喜酒。”
“行。喝不醉可饶不了你。”靖南的母亲笑道。
刘承花赶紧屁颠儿屁颠儿地来到潘淑禾一家人围成的一个圆圈里。
‘婶子,你看行吗?“刘承花有些讨好地问淑禾的妈。
淑禾的妈问道:“是不是差亲哪?”
淑禾的妈所说的“差亲”,是指潘淑禾与刘靖南的辈份有点不大对头,刘承花在五里沟与潘淑禾是同一个辈份,但在槐树庄,刘承花比刘靖南高出一个辈份,这意味着潘淑禾到了槐树庄就要降低一个辈份,是吃了明亏。但这只是她的一个借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