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瓦红栏,门前绕水,与宝琢相似的房屋居所,崔美人穿着家常打扮的襦裙,从里面开了门。甫见着外面那人的脸,她撒气甩了袖子,留下一道门缝往里屋去了。
外面那人也不恼,由近身服侍的内侍推开门,大步一迈走进去。
“这怎么了,还没说上话就给脸色看?”宫人给他褪了外衣,他倒没去哄榻上那个,径自在席上坐了,那里还有下到一半的棋盘。
“皎皎来,陪朕下棋。”
崔皎拍了一下床榻,气个半死,终还是过来了,边娇声抱怨说:“陛下也不哄哄我,装得没事儿人一样!昨天为什么不选我?”
她在宫外就和皇帝有过一段旧日情缘,凭这个,哪怕她现在分位不高,她也不惧什么。偏偏让她发现宝琢许是和她有一样的经历,岂不气人!?
皇帝深邃的眼眸一动,觑她,“朕让你别去,你去了?”
崔皎一噎,发怯地坐到了他旁边,抱着他手臂摇晃。
“凭什么我不能去,她们声音哪个也不如我!尤其是那个乌戎的……”她抬起脸,嘟嘴看他,“我给陛下当书使不好么?”
皇帝手中捻着棋子一笑,轻描淡写地说:“好,那你再去,朕保管叫你称心如意。”
不知为何,这一句话说得崔皎心惊胆战,半天才回过神。低头一看,早就不知不觉中松开了皇帝的袖子。
好在她乖觉,立刻摇头说:“不去了,有什么意思,原是想和陛下玩闹一场图个乐趣,陛下有正事,我搀和什么。”
皇帝倒也没反驳,重新笑看她的模样很有几分宠溺,和他在清辉阁时拒人千里的冷漠声音截然不同。
“你乖,朕晋你婕妤的分位。”
正三品,答应的如此轻易。
反倒是崔皎,轻哼一声,“谁说要这个了。”一副不开心不稀罕的样子。
皇帝笑了,“你不是喜欢胡服?朕允你在宫中穿一次,如何?”
她笑依在他臂膀上。
“这才是皎皎的好陛下。”
成功应聘“书使”这个岗位,宝琢睡了个好觉。一大清早起床伸了个懒腰,就听门窗外叽叽喳喳,人声鼎沸的样子。
她叫来山薇问情况,山薇笑着道贺,说是:“都是住边上的娘子们,宫里日子过得慢,她们见有新鲜事儿不免来瞧一瞧。”
外面山薇已经把人照顾得很周到了,宝琢穿着居家服饰,趿拉着小木屐去招呼一两声,满足一下她们八卦的心情就好。同时也不免听到些别人的八卦。
旁的名字报出来她也不认识,倒是听了一耳朵那位崔美人的。
“前天是郑昭仪,昨天是崔美人,都说郑崔两家关系好,果不其然。连宠爱都能分得。”
“嗐,接连受宠算什么。听说她们两人是闺中密友,崔美人能入宫还全凭着郑昭仪的缘故呢。就是她从中牵线,崔美人早早就和陛下有了鸿雁传书的情分。”
宫中无后欢乐多,鸿雁传书拉皮条。
果然历史比小说更精彩!
宝琢听得津津有味,等人散了,还不忘问山薇:“郑昭仪为陛下荐人,算是僭越代行中宫之职了罢?皇后不曾说什么?”
山薇先是诧异,而后记起对方的身份,不由笑解释道:“想来娘子不清楚,大玄宫中无后。”
“无后?”
“是了,无后亦无子。”山薇细细地为她讲解,“为这个,早年朝臣还闹过一回,但陛下态度不定,一时肯了,一时又不肯,权贵世家又为荐哪一位为中宫互相争斗,一番波折后,最终还是没能立成。”
宝琢奇怪,历来帝王讲究金口玉言,怎么会出现一会肯一会不肯的情况?
察觉自家这位娘子所知甚少,她不由想为对方做个“岗前培训”,免得上任时昏头转向。
“娘子且记在心里头。陛下的性子喜怒无常,今日喜欢的,明日未必还喜欢,高兴时百依百顺,不高兴时动辄得咎……”
宝琢感到吃惊。大玄元熙帝的事迹少,但不是没有。对后人来说,这位是大玄绵延数百年的一位大功臣,是承上启下的君主,开疆辟土、整治民生、开拓远洋贸易等,寥寥几件已然勾勒出一幅持重威严的帝王形象,谁知会是这样的性格?
但认真说起来,根据原主的记忆来看,也能找出点端倪。
譬如元熙帝古怪的侍寝嗜好:大玄后宫本是建筑错落,不分东西南北,后来因为他的就寝习惯,大格局上分了南北两块。因南边多山,叫作南园,北边多水,呼作北曲。每隔七日就会有一个轮换,通俗来说,比如初一到初七陛下挑选的是南园的御妻,那初八始,必然会在北曲挑人。
古代的皇帝果然都有点小毛病,供后人茶余饭后八卦使用。
想起这个,她忽而问山薇:“我们是在南园还是北曲?”
山薇讶异地一抬眉,旋即了然一笑:“娘子所住的栀兰阁位于南园。”
“那……”
她立时想到今日是初三。
山薇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不安,含笑道:“娘子多虑了,大玄后宫千百余人,各族公主不知多多少少,乌戎势虽大,刚被大玄击退失了威名,又有玉珊大公主站在人前,陛下是记不住娘子的,否则娘子又岂会只有一个正四品的美人位?”
宝琢闭上嘴。
这个宫女好直白,一点也不怕得罪她。
说是选上了书使,也要听皇帝的传唤才有用武之地,并不是别的妃嫔所想象的日日相伴这么美好。
一连过去三日都没有动静,那些想来凑热闹顺带刷个脸熟的御妻也渐渐不来了。
这天宝琢褪了衣裳午休小憩,忽而就接到了传令。
还是皇帝的近身内侍德碌亲自来传!
栀兰阁上上下下都炸锅了一样,挑衣服都来不及,早就备好的因碰上雨天,宫人没保管好沾了湿气。小楼气得直骂那人也没用,还是山薇有准备,她是宫里磨出来的人精,早就防着出这等状况,私下又备了一套。
宝琢才穿着衣服呢,又是系带错了,又是钗环钩上了,德碌在外头一催二催催不到,干脆就走进来了。
横竖他去了势,早就没了享用女人的乐趣。
他是看惯了,却吓得小楼险些一声惊叫。
德碌左右打量一眼,笑呵呵地,“好着呢,这就走罢。”
饶是宝琢潇洒,横竖都裹得严实,不惧他看来看去,这会儿也要翻白眼了。好什么好,不是说面见皇帝要衣裳整齐,否则就是君前失仪?
当然,无论她怎么吐槽,或许是皇帝真的急需她……念书,宝琢还是拗不过德碌公公那张弥勒佛似的笑脸儿,就这么衣裳不整地被拽去了神安殿。
神安殿不是皇帝的寝殿,而是离含元殿较近,一座供皇帝午憩歇脚的小宫殿。但这样一座小宫殿,室内的布置依旧晃花了宝琢的眼。
此刻,大玄尊贵的皇帝陛下正倚在榻上,执一卷书封黄旧了的书在看,听见动静,分出一点余光给她。
“来了。”他皱了皱眉,显然是看见她凌乱作一团的钗环衣裳了。
德碌在旁边笑眯眯看着,一点儿没有给宝琢解围的意思。
宝琢又想翻他白眼儿了,这个过河拆桥的王八蛋!
她清了清嗓子,“唔,陛下见谅,这是宫里新出的不羁风格,德公公说陛下喜欢……”
德碌还没见过这么大胆敢叩他帽子的人,脸上没分毫变化,口中竟也把话题接了过去。“陛下尝尝新鲜也好。”
宝琢无力吐槽他,没听见皇帝有所发落,便悄悄抬眼看他。
元熙帝的基因遗传大概极好,俊美深邃的五官,如刀削斧劈,一双丹凤眼霸气冷峻,唇峰的线条凌冽,淡淡一扬便有威压扑面而来。他穿着玄色常服,随意倚靠,就如一匹孤傲的狼王,叫人忽视不得。
偷看片刻,她唇口微嘟,呼出一口气儿,要不是知道殿内不能喧哗,口哨都要吹出来了。
好帅!
刺激得她灵感迸发,要是能有一张纸一支笔,就地就能写出个故事来。
就写男主人公是天煞孤星,从小丧父丧母无人照顾,亲戚侵吞了他的财产不给他留活路,生怕他克到了自己……
“乌美人,乌美人——”德碌见她半天不动,推了推她。
宝琢稍稍回神,“嗯?”
“您且为陛下念书罢,奴婢先告退了。”他说走就走退到了屏风外。
床榻边有张荃蹄坐具,宝琢猜测是给自己的,便捡了它坐下。
皇帝又看了一会儿才把手里的书递给她,就势躺了下去,闭眼吐出一字。
“念。”
书已合上了,念哪一页却没有说。
这书页上还有他指腹摩挲过的余温,宝琢想了想,很随意地翻了开来。
“冬,十月,信袭破齐历下军,遂至临淄……”
低哑却有韵律的音调在室内响起,伴随着踏上帝王起伏的呼吸,缓缓地悠荡开来。
皇帝没有叫停,她就知道自己没有翻错。
一般长久停留过的位置,再翻开时就很容易翻到那里,她惯爱看书,这方面倒是很有经验。
因为是午休的时候被叫醒,支撑了一阵儿就又生出困意来,再加上此处屏风九折,挡去了阳光,凉丝丝的感觉清爽舒服极了。
宝琢起初在语句空挡里悄悄打了几个呵欠,等漫不经心地翻过页,忽而一个熟识的名字入眼,突然精神了起来。
是大乾一代昏君宇文晏!
大乾比大玄朝要靠前,但文物遗迹却保存良好,究其原因,是因为大乾出了一个“陵墓皇帝”,酷爱建造陵墓,光只他一人的就有不下三座,狡兔三窟说的就是他。这还不止,连几代后人包括没出生的曾孙他都大方帮着挖好了,眼光之长远无人能及。
他是怎么知道他孙子辈就被破国灭族了的?
这里说宇文晏不是他父亲亲生的,他母亲不过是一个扫地宫女,出了宫以后才怀上了他。但因为皇权斗争、后宫斗争诸多原因,最后他的真实身份被掩盖,就这么充作皇子,养在了圣恭安太后的膝下……
太破廉耻了!
宝琢看得眼睛发亮。
“好看吗?”头上传来淡淡一声问。
她毫不犹豫地答:“好看!”
宝琢猛地抬头,正撞进皇帝如夜深邃的眼眸里,滞了一下,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