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合香去世的那年,母亲也病危了。
其实,她身体一直都不错的,只是孩子出了事儿,她心力交瘁。
他守在母亲的病榻前,细心递给她喂药,母亲却反手将他手中的药碗给打翻了。
他不明白地问道:“妈,您到底是怎么啦?”
她拿着一块玉佩问他说:“你跟我说,你块玉佩为什么会在你的房里?”
那是祖母留下的玉佩,后来,祖父把它送给了唐一浅。
再后来,他也不知道这块玉佩去了哪里?这是一个让人遗忘的事情。
但是,他也想不明白,这块玉佩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妈,这本就是霍家的东西,您这么计较做什么啊?现在整个霍家都是我的,都是我们的,所有的一切,包括这霍家院子里的土都是属于我们的。”
母亲气结于心说:“这么说,你是真的喜欢唐一浅?你大哥的死也跟你有关系?你、你都做了些什么?做了什么啊?”
他耐心地解释说:“妈,大哥是自杀啊,何况,霍氏出了那么多的事情,他在劫难逃的,是他自己迈不过去自己心里坎儿,与人无尤的。”
母亲不听他的解释,继续说:“子都也是你找李安珊去撞他的?”
“李安珊神经不正常的……妈,这都是一些琐事,我们不要理会。
您现在多辉煌啊,您现在就是霍家的皇太后啊,您想要什么?我什么都给您。
把那些曾经看不上您的太太夫人们,都请过来,看看她们怎么讨好您,奉承您。
她们从前怎么对您,您就怎么对她们,不用怕,儿子给您撑腰哦。”
母亲伤心欲绝,瞧着此时的子旭,觉得无比的陌生。
她知道她的儿子不出众,知道她的儿子很随性,很善良,很正直。
眼前的人却完全与她印象里的儿子,判若两人。
“你、你怎么可以做、做、做这样的事情的?”
她吃力地抬起了手,想要指着儿子,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子旭说:“妈,他们跟您有什么关系啊?我才是您的儿子啊?你忘记,在这个家里,大妈跟三婶都是怎么对您的吗?”
母亲说:“这、这不是你做坏事的理由。”
“我们母子在这个家里活得是多么的艰难啊?大妈哪个生日不是大张旗鼓的宴请满城权贵,那场面多热闹啊?可是,谁记得您的生日啊?”
母亲说:“这也不是你做坏事的理由。”
“爷爷从来都没有看到过我,这个家没人的眼睛落在我的身上,我为自己争取更好的前途有什么不对的吗?
我不想要别人的怜悯与施舍,我不想卑躬屈膝地接受别人所谓的帮助与照顾,我自己也可以的,我不比他们差在哪里?
我也是霍家的子孙,我的身体里跟他们流着一样的血液,这份家业,我也有份的。”
母亲依旧说:“这也不是你做坏事的理由。”
“难道您甘愿被他们欺负一辈子吗?您看看这个家里,有几个人是尊重您,尊重我的?只有我站在了这个位置上,别人才对我们侧目,您明白吗?”
母亲好像喘不过起来了,呼吸困难地问道:“你、你让我到了阴曹地府,怎么、怎么跟你爷爷交代啊?”
“什么交代?要交代什么?没有阴曹地府,也没有十八层地狱,妈,人死了就什么没了。
就好像大妈,她生前多辉煌啊,她这辈子是多么的耀眼啊,可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母亲指着他说:“你、你大妈……也、也是你……”
子旭按下母亲的手,耐心地解释说:“妈,别管他们,他们都是坏人,大妈是被子都给气死的,跟我没得关系的。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而已,按我说,我就不会生气,不过是一件胸衣而已。”
子旭还隐约记得当时的情景,子都把胸衣给了王典雅,告诉她,如果他不能跟唐一浅在一起,那么将后,这样的事情,还会有很多很多。
他真是豁出去了,没有哪个当妈的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承受这么大的羞辱。
可是,她本身就身体不好了,加上这一气,她的各种病也都出来。
子旭就那么看着她临死前的那一幕,没有人面对死亡的时候是不恐惧的。
她满腹的怨愤,恨不得化作一股神秘的力量,可是,她无能为力,她甚至想要从床上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几经挣扎,终于还是无疾而终,无力地倒在了床上。
等着有人发现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子旭不觉得自己见死不救,总之,他也不是故意要看到这些的。
在王典雅的眼睛里,他就是个累赘,一个专门给他大哥惹麻烦的累赘。
也只有霍子郁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惹麻烦,子旭也想不明白。
后来,他想明白了,因为在霍子郁的世界里,他霍子旭就连惹祸的本领也不高的。
他认为子旭也没有本事把天给捅破了,所以,惹点祸又有什么关系呢?总之,他有能力帮他善后。
这样,他的价值不就出现了吗?
他觉得他对自己的恩情都是假的,对他所有的好,都是一种施舍。
反过来对于他而言成为了一种鞭策。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让他去死?
可能是觉得,如果他还活着,他永远也打不败他,毕竟,那么重要的事情,他竟然能够安然无恙地从监狱里出走来?连法庭的审判都没有。
也没有请求他的帮助,他以为他会需要他的帮助的?
他嫉妒啊!嫉妒到发狂,这样的嫉妒,不仅仅是他有多优秀,掩盖了他的光辉,或者是娶了他喜欢的女人,而是,只要他存在,就让人嫉妒得发狂。
他的存在,什么都不做,就可以让他感觉到痛苦。
他就好像是一颗落在眼睛里的沙,磨得他泪眼婆娑。
母亲听到这些话,好像再也支撑不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临时挣扎的那一幕与王典雅死的时候,格外的相似,是对生命即将逝去的恐惧,也是对身后事儿的担忧。
但是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特别的艰难,她的手一直都指着对面的柜子。
他去打开,里面有个小箱子,他搬到母亲面前,把它打开,里面是一摞摞的存折。
是她处心积虑为儿子攒下的钱,看到那些存在,她才能够踏实地闭上了眼睛。
子旭瞧着那些存折,倔强地抬起了头,他不想哭,但是,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
母亲是他最重要的人,可是,为什么她也不能陪着自己共享这得来不易的富贵呢?
可是,母亲也是他最亲近的人,原来,在她的眼睛里,自己也是如此的平庸、庸碌,需要她这样为他准备后事儿?
母亲死后,他就越发地感觉孤独了。
偌大的霍家,只剩下他一个人。
树木开始凋零,风开始冷,就连霍家的围墙都开始腐朽了。
梁撑不起屋顶,墙挡不住风。
寂寞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他没有了朋友,没有了亲人,也没有了爱人。
有的只是渴望从他身上得到利益的魑魅魍魉。
人生,好似一下子失去了希望,等待他的是无穷无尽的寂寞与孤独。
在众人的狂欢里,这种感觉日益严重。
那年,他去了一趟湖北,他找到了子都,找到了如如。
那个小女孩已经不是曾经在他面前蹦蹦哒哒的小孩子了,她长成了一个小姑娘。
穿着葛青色的背带裙子,背着双肩背,竖着双马尾,跟在她爸爸的身后,一步步地朝家门走了过去。
他们好像过得很快乐的样子,好像每一天都很快乐的样子。
曾经富贵显赫的霍子都,竟然也能够过这样的平民生活,每一日都重复着同样的日子,吃饭、睡觉、上班、送女儿上学,接女儿放学。
他就如同一头驴,不停地在原地打转,但是,他依旧过得快乐。
如如好像已经认不出来他了,眼神里都是陌生,问她的爸爸说:“爸爸,这是谁啊?”
“是爸爸的朋友,进去吧!”
“哦!”
她听话地进了门,子都不知道他这个二哥怎么会跑到了这里来?又想着怎样的注意?
他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子旭说:“我来看看你,看看如如。”
“她长大了,小时候的事情,她都忘记了,我不希望她记得那些不高兴的事情。”
子旭说:“我也不希望她记得,不希望她知道,她二叔对她那么好,只是为了威胁他爸爸放弃自己的一切。”
子旭咳嗽了两声,子都看他脸色很不好,问道:“你怎么啦?看上去不太好。”
“是不太好,我的孩子死了,苏合香也死了,我妈也死了,当然,我也没有让李安懿好过。
路遥跟她离婚了,她也不能生孩子了,至于,她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了,我找人把她给卖了,我没让他们告诉我,把人卖到哪里去了?”
子都蹙眉,有种想要动手打人的感觉,但是,他按捺住了问道:“你们都在干什么啊?到底都干了一些什么啊?
是不是要把所有的人都搞死,你心里才舒服啊?”
子旭只是笑说:“闲着也是闲着,给自己找点事儿做嘛……”
冤冤相报何时了?他知道,这么一环一环地玩下去,终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生命不息,斗争不止。
他说:“我这回过来,是请你回去的,霍家的宅子太大了,我一个人住着,一点人气都没有,都快要成为鬼屋了。”
子都愤愤不平地说:“谁要回去?我现在好得很,你不是想要这些吗?都给你,全部都给你,你还要怎么样?”
子旭说:“我发现自己错了,其实,我当初完全可以不把如如还给你的。
我只是觉得,浅浅可能不希望她在霍家长大,可能希望她在更加单纯的地方长大,所以,我才成全她的,我看见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很不甘心。”
“你想怎么样?”
“我想要你回霍家去。”
子都确定地说:“我是不会回去的,我喜欢我现在的生活,如如也喜欢。”
子旭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比子都更加确定地说:“你会回去的,一定会回去的。”
然后就离去了,子都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在意的人一个连着一个的逝去,就连仇人也被彻底地打垮了,好像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他真的找不到什么让自己去劳碌的事情了。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个人,而是一个机械。
每日故意让自己的行程很满,但是,依旧有空闲的时刻。
只要一闲下来,那种孤独的感觉就会萦绕在身边,如同毒蛇一样的缠着他,无法摆脱。
他都不知道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美酒不能让他沉醉,美人也不能让他沉迷。
放纵无法激起他的热情,堕落也不过是让孤独的形式更加显著一点。
他度日如年地活在痛苦里、活在悠悠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