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本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只因看丁家兄妹可怜,想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送些温暖给他们,哪知却如此繁复。
一念之差,不仅牵绊住脚步,还要去求穆彰阿。这两件事都是天门不想做的,他只想尽早离开京城,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好事做了一半,总得善始善终。
天门拿了药方,来不及瞻前顾后,硬起心肠向穆彰阿的宰相府走过去。
一路上,天门思虑颇多,他最怕的是进了穆府,穆彰阿会强留他在府上,伺机对他不利。几年前,穆彰阿对他动了杀心,欲制他于死地,被他侥幸逃脱。
这些年过去,他在涿州好好的,穆彰阿并没有追杀过去,说明只要他不在穆彰阿眼皮底下转悠,便不会有危险。
这次他来京城,先是惠亲王,后是文庆,都向他传递出一种不好的讯息,那便是朝中暗流涌动,各色人等纷纷粉墨登场,为皇上立储之事明争暗斗。
穆彰阿在这股暗流中势力最强,野心最大。如今主动登门求见,不知他又会做出什么举动。
天门敲开穆府大门,门房早换了人,不认得他。天门报上名号,坐在门洞的长凳上等门房去通报。
穆彰阿被惠亲王敲打一番后,以为惠亲王手上有他的把柄,表面上收敛许多,但并不甘心受制于人。
七寸被人捏住,可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要死要活全凭惠亲王心情,穆彰阿算计一生,在朝中混到今日炙手可热的局面,何曾受过这种挫折。
穆彰阿把史正提审完毕,草草抄了份口供,轻描淡写地掩饰了史正的罪过,只让他具结悔过,便将他放回家。
惠亲王有意放水,三法司心知肚明,任穆彰阿如何做手脚,并不置疑,只管将史正的口供封入案卷。
可是惠亲王也留有后手,他在史正的悔过书上批示了一句“穆彰阿审理具结,史正暂无另罪,以观后效。”
穆彰阿一看便知,这是惠亲王举起的刀,若他稍有不轨行为,那刀便会落到脖子上。
先把眼前的危机应付过去,后面再慢慢酝酿,穆彰阿已有主意,只待风头一过,便令史正永远消失。
穆彰阿平息完这件事,便托病在家,不再去朝中走动。
他实在不愿天天面对惠亲王,厚着脸皮装出一副恭顺的样子,多少大臣瞧着呢,那份难堪他受不了。
穆彰阿听说天门登门求见,怔了半晌,想不出天门此时上门所为何事,见还是不见,有些犹豫。
天门不是在惠亲王府上吗?庄家的案子眼看要结案,他来干什么呢?
穆彰阿觉得既然装病,还是不和外面的人打照面的好,况且目前天门心属于谁尚不清楚,别是领了惠亲王的命令,来试探他的。天门那小子鬼灵精怪,什么事可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穆彰阿吩咐门房,说他病了,不见客。
门房出来将穆彰阿的意思告知天门。
天门听说穆彰阿不见他,不禁且喜且忧。喜得是不见他,说明他在穆彰阿心中已不重要,这便没有凶险了。忧得是不见怎么可以,丁鹿鸣救命的药去哪里搜寻。
天门请门房再去传话,说他有要紧的事要和穆大人禀报。
门房理也不理,赶他离开,道:“快走吧,我家老爷病了,你少在这里惹他老人家不高兴。”
天门说:“我今天非要见到他不可,你让开,我不要你通报!”
“你这个孩子,怎么如此不懂规矩,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撒泼,快走,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
“谁是孩子?你别听着穆大人说不见我,便狗眼看人低!你去和你家老爷说,是文庆大人要我来的,见不见他瞧着办吧!”
门房听天门的口气很强硬,怕他真有后台,惹恼了他反倒不美,通报无罪,大不了让老爷训斥几句。
门房便又去通报。穆彰阿听说天门把文庆抬了出来,心想怎么又扯上文庆啦?这个天门的确难缠,也的确大胆。
穆彰阿才不信文庆会有事托天门来见他呢,当即怒道:“老夫看你这门房的差使快做到头了,一个小孩子胡说八道也信。让他滚,他不滚你滚!”
门房两头受气,火便上来了,叫来两个家院,到门口,二话不说,将天门叉了出去。
门房敢动手,表明是得了穆彰阿默许的,天门知道多说无益,反而不好动作求药之事,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天门在穆府门口徘徊了阵子,忽然想到曾国藩,脸上不由露出笑容,暗道,早该找他来办这件事的。
曾国藩刚下朝回到家里,听天门说要他去找穆彰阿求药,面露难色。穆彰阿称病不出他最清楚是何原由,这个非常时期,他避之惟恐不及,岂肯招摇过市,自找麻烦。
曾国藩推托道:“穆中堂生病在家,心情很坏,此时不去招惹他为好。”
“可是,太医说只有他有法子弄到砒石,不求他还能求谁?关乎人命的大事,请曾大人就为难一回,帮天门这个忙吧?”
“那个病人与你是何关系?”
“萍水相逢,毫无关系,”天门说:“我既然遇上了,便不能眼睁睁瞧着一个大活人暴死街头。我想若是曾大人遇上,也会出手相救的。”
曾国藩当年寄居京城,穷困潦倒时,受过许多人的帮助,他深知人在穷途末路时的凄惶。
“那倒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按说我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你不明白,现时下穆中堂的处境很微妙,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我这时候去他家,怕得是小人知道,会生出许多是非。你能否再想个法子,找个别的什么人……”
“只有曾大人最合适,再说我也不认识能进得去穆府的人啊!”
“黄爵滋黄大人呢?你们不是很熟吗?”
“他如今告老在家,依穆彰阿的德行,怎会把黄大人放在眼里?”
曾国藩苦笑道:“看来,你是非要我出头露面不可啦!”
“那丁鹿鸣是湖北人,曾大人是湖南人,你们算是半个老乡,按理说我是外人,您帮他才是应当应份的……”
“他是湖北人氏?”曾国藩道:“这个忙是应该帮,罢了,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只好去走一趟了。”
天门说:“既然曾大人有诸多担心,我便不随你去吧,我在远处等你消息如何?”
“这样最好。”
曾国藩平日里进穆府从不需要通报,这会儿门房受到穆彰阿的训斥,不敢擅作主张,赔笑道:“曾大人请稍候,今儿不比往日,老爷子正生气呢,我还是去回一声的好。”
曾国藩怕门房回来说穆彰阿不见客,那时便不好再硬闯了。笑道:“不用,若老师怪罪下来,一切有我替你担待。”
曾国藩径直朝里走,门房胆战心惊地紧随其后。
穆彰阿看见曾国藩进来,瞧了瞧他身后畏畏缩缩的门房,摆摆手,让那门房走开。
“伯涵,这时候你还敢上老夫的门,真难为你啦。”
“老师何出此言?”曾国藩装作不知情,道:“您是我的老师,我来看望您,有什么敢不敢的?”
“史正的事情外面没有什么谣言吗?”
“史正有何事?庄家的案子已经具结,江仁轩和狼五判了斩立决,其它涉案官员,发配的发配,罢免的罢免。外头只说惠亲王和老师领办此案,公正透明,大快人心,不曾有什么非议啊!”
曾国藩这番话另穆彰阿深受鼓舞,道:“外头真这么说?”
“学生怎敢欺瞒老师?大臣们正预备着奏陈皇上,为您和惠亲王请赏呢,学生在联奏上签了名才过来的。”
穆彰阿点头,他当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只是怕外头人言可畏,那些御史言官得知史正处罚得轻,抓住不放,闹起来惊动皇上,再生变故。既然无人抵触此事,再好不过了。
穆彰阿拉着曾国藩的手,问长问短,有意无意地提起皇上围猎的事情。
曾国藩在内阁当差,这件事自然无法回避,只好一一如实回禀。
穆彰阿获悉朝中大臣们,为立储的事正蠢蠢欲动,不由动了心思。
他想,这时候,在家中坐以待毙绝非上策,等一切事情尘埃落定,若惠亲王遂了意,扶四阿哥上马,腾出手来未必不会收拾我。
穆彰阿想,即然史正的事情翻过一页,我不能再托病不出了。此时应该去朝中坐着,为使惠亲王放心,一言不发便是。一句话不说,也是那些心腹大臣们的主心骨,让他们放手一搏,把六阿哥弄成储君,到那时,惠亲王投鼠忌器,就不敢轻易动我。
穆彰阿想着,言语之间便露出复出的意思。
曾国藩不愿他去朝中多事,便有意拿话堵住他的念头,道:“内阁里的老臣们听说老师病得不轻,托学生捎话给您,让您安心养着身体,他们知道该怎么办。”
听他说出这话,穆彰阿再想销假复出便不好找借口,才说病得不轻,哪有这么容易就大安的。
穆彰阿生气道:“那帮老家伙,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叫我安心,我怎能安得下心来。”
曾国藩道:“不管他们如何说,老师只照自己的想法做就是了。”
穆彰阿想,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怎能照自己的想法做!
曾国藩岔开话题道:“学生有一事要求老师施以援手。”
“什么事,你尽管说。”
“学生有个同乡,进京赶考遇到些麻烦,他不慎染上疟疾,病得很重。郎中开出一个方子,有一味叫砒石的药不太好踅摸。学生想老师见多识广,或许知道在哪里能弄到……”
穆彰阿道:“你算找对人啦,这味药老夫家中便有。你等着,我让你师母去找出来。”
曾国藩没想到如此轻易,心中暗自欣喜。为防穆彰阿多心,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曾国藩拿了药,替同乡施礼道谢,称等那同乡病愈,要他亲自过府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