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走到那少女面前,把包子递给她。
那少女并不接包子,跪倒磕头,泣道:“少爷买了民女吧!”
天门拉她起来,那少女瘦骨嶙峋,身子很轻,天门向上一提,便像提起一件棉衣似的,将她拉起来。
少女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眼里满是期望。
天门一松手,那少女“噗通”一声重新跌坐在地上,依然跪好,磕头不止:“少爷发发慈悲,救救我哥哥,他快要病死了。”
天门蹲下身来,仔细打量地上躺着的那人,见他眼窝深陷,眵目糊蒙住双眼,浑身散发着恶臭。
“他得的是什么病?”
“民女不知,哥哥在来京城的路上就病了,忽冷忽热的,还不停拉稀,硬撑到前天,昨天夜里便人事不醒。我们早已身无分文……少爷,哥哥是民女唯一的亲人啦。您行行好,买了民女吧!我要救哥哥啊!”
天门本打算送她们几个包子,以解一时之饥,哪想被这少女缠住。他本善良,此时眼瞅着这少女的惨状,竟再不忍心走开。
“你们从哪里来?怎么落到这种境地?”
原来这兄妹俩是湖北汉阳府人,哥哥叫丁鹿鸣,妹妹叫丁小香。母亲早已病死,父亲是湖北绿营水师的水手,在与英作战时沉船殉国。
丁鹿鸣读书颇为用功,每试必中,前年中举后,他信心百倍,认为只要参加京试,一甲头名状元必是他的。
这丁鹿鸣生性清高孤傲,在乡里少有朋友,父亲亡故后,也不与亲戚来往,只和妹妹相依为命。为赴京赶考,去年秋天,他们把家里的房屋卖掉,携妹同行,一路省吃俭用,靠着一双脚走了一年多才到京城。
天门听完他们的境遇,不由感慨万千:“这是何苦呢,连命都不要了,要那功名何用!”
丁小香却很维护哥哥,道:“我们父母双亡,又无生活来源,靠那几文钱抚恤,何时才能出人头地。哥哥便是要争一口气,光宗耀祖,振兴门楣,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天门见她谈吐不凡,问:“你也读过书吧?”
“民女在家无事可做,照顾哥哥的衣食起居之外,便拿来哥哥读过的书看,他的书民女都会背。”
天门点头说:“你们兄妹真不容易。可是如今世道艰辛,即便有人肯买你,也出不了多少钱,怕是治不好你哥哥的病。”
丁小香眼泪又簌簌落下来,黯然道:“我们在京城举目无亲,只能听天由命……少爷,民女看您华服锦衣,定是出身富贵人家,若您肯施以援手,我哥哥便有希望。只要您救了哥哥,您把民女卖到窑子也好,当作使唤丫头也好,民女全都认了。”
天门听她说得凄凉,心里更加难过,当即决定帮助这兄妹两个。
“我非什么富家子弟,只是不能见死不救。我领你们去看求医,救得过来救不过来,要看你哥哥的造化。”
丁小香绝处逢生,感激不尽,又要磕头。
天门说:“你省省力气吧,快把你哥哥扶到我背上。”
天门蹙眉憋气,强忍着丁鹿鸣身上的臭味,背起他,连沿街徐行,边一路找寻医馆。
虽然丁鹿鸣病弱,无奈天门个子不高,半背半拖着他,步履艰难,累得满头大汗。
问了几个路人,终于找到一家医馆。天门放下丁鹿鸣,坐在地上大喘粗气。郎中不曾把脉,只看了一眼丁鹿鸣,索然变色道:“快把这个人弄走,我医术不精,治不了。”
天门说:“你还没瞧呢,便说治不好。”
“我只能治些咳嗽体虚的小病,像他这种奄奄一息的大病症,我可不敢接诊,你们快走吧,别死在这里。”
天门不愿再拖着丁鹿鸣满街跑,说:“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你这儿瞧病,你要不医治,我便去报官!”
郎中哭丧着脸道:“这位小爷,您别害我好吗?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亲呢!这个人若死在我这里,我可担不起!”
“你尽管放手医治,死了不赖你。”
丁小香跪下哭道:“先生,您快救救我哥哥,救过来民女天天给您烧高香。若救不过来,那是他的命,绝不会连累您!”
郎中看着丁小香道:“你是病人的亲人?他得的什么病你可知道?”
“不知道,大概是受了风寒罢……”
郎中见他们赖在医馆不肯离开,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查看病状。
一番望闻问切之后,郎中摇头道:“这不像是风寒,我从没医治过这种病……听你的口音是从南方来的吧?”
丁小香答道:“是,我们从湖北来。”
“难道是疟疾?”郎中忙去翻医书,翻了半天,道:“是疟疾无疑,这病我治不了,京城里的医馆能治了此病的怕也不多。”
天门不知疟疾为何病,问:“什么病如此厉害?既然你治不了,那要去哪里想法子?”
“这位小爷,他的病是从南方带来的,幸好现在天冷着,若不然,你怕也会染上这病。”郎中道:“太医院里的病案多,只有太医才可医治。”
丁小香闻言嚎啕大哭起来。
天门说:“别哭,不就是请太医吗?我去想办法。”
郎中惊讶地看了一眼天门,道:“那最好,要快,他这病已经耽搁得太久,怕挨不了几个时辰啦。”
天门笑说:“请你先弄些药给他服下,我去请太医来诊治。”
“啊,你们不把病人抬走吗?”
天门搁下话,拔腿朝外便跑,他知道,郎中不会对丁鹿鸣撒手不管的。
天门一心欲救人,在丁小香面前夸下海口,说他去请太医。他哪里认得什么太医,只有一法,去求惠亲王。
天门去而复返,回到惠亲王府。管家正为走了天门烦躁不安,见他回来,喜道:“我的爷,你怎么一声不吭便跑啦,庄小姐都急哭了。”
天门问:“王爷回了来吗?”
“这个时辰王爷哪能回来,你在府上安心等着,王爷须到了晚间才能回府呢。”
“我有急事,等不得,你快带我去找王爷。”
管家不高兴了,除了王爷府的福晋和贝勒格格们,谁敢对他吆五喝六的。
“少爷好大的口气,王爷在宫里呢,我哪能进得去。”
“在宫里可以请人通报啊。”
“你说得轻巧,我只是一个下人,怎敢去打扰王爷。要去你自个儿去,你在上书房做过伴读,出入禁宫如履平地,我可不敢去自讨苦吃。”
天门急道:“管家大爷,你就别取笑天门啦!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非得立马找到王爷不可。”
“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管家问道:“少爷出去一趟,怎的还弄出人命官司来了呢?”
管家并不相信天门的话,以为他故意诳自己呢。
天门跺脚说:“我现在和你说不清楚,见到王爷你就明白啦。管家大爷,你快别磨蹭了,晚了就来不及啦!”
“就算你说的人命关天是真的,可是和王爷有关系吗?到时王爷怪罪下来……”
“和王爷有关,要不然他也不会留我……我刚才出去便是替王爷办事的。”天门见管家顾虑重重,只好撒谎。
管家瞧着天门不像开玩笑,不敢再犹疑,让小厮从马厩里牵来两匹马。
天门说:“我不会骑马。”
管家翻身上马,伸手把天门拉到马背上,道:“抱紧我。”
天门抱住管家,只听一声鞭响,那马迈开四蹄,在大街上狂奔起来。
管家知道惠亲王在哪里办差,他轻车熟路,不多时,就到了皇城外头。下马向护卫通报一声,便朝军机处跑去。
巧得很,惠亲王正和文庆说着话,从军机处里面走出来。
一见管家和天门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道:“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啦?”
文庆见天门来找惠亲王,一脸的狐疑,站在旁边听他们究竟要说何事。
天门不等喘匀气,说:“王爷,有一个进京赶考的士子,病倒在正阳门那里,被我送到医馆……眼看要不行了,医馆的郎中说,只有太医院的太医能治好……天门特来请王爷出手相救!”
管家在旁听明白原来是这种事,又惊又气,又恨又怕,不敢正眼看惠亲王。
自从大清国战败,赔巨款给各国后,各地常有进京讨饭的百姓,饿死病死在街头的也时有耳闻,这算什么大事,竟然跑到宫里来惊动惠亲王。
管家心说,这回算是被姓邵的小子害苦了。
惠亲王瞧了文庆一眼,脸色阴沉下来,道:“你不好好在府里呆着,谁叫你跑到外头多事!街头病者多了,若都要太医去救治,岂能救得过来!”
天门怎会在惠亲王府上?文庆甚为疑惑。忽然想到立储之事,有些明白了。
天门甩给惠亲王一个高帽说:“王爷求贤若渴,总不能眼瞧着赶考的士子暴毙街头吧!”
文庆喝道:“天门,不得无礼,王爷没说不救啊。那士子得的什么病?为何医馆郎中不敢医治?”
“听说是疟疾。”
“这大冷天的,怎么患上这种病?此人定是从南方来的吧?”
“是的,从湖北而来,走了一年多的路程,很是可怜!”
惠亲王叹道:“如此诚心,可叹可怜。只是为何不乘舟船车马呢?地方上不是有赞助的吗?”
天门说:“那士子有骨气,不肯俯就地方官僚……”
文庆给天门暗暗递眼色,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惠亲王也知道地方官员腐败横行,各种克扣刁难层出不绝。点头道:“寒门出高士,兴许此人将来能有大出息呢。文庆大人,你看哪位太医对医治疟疾最有心得?请过去瞧瞧吧。”
文庆是总管内务府大臣,他对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了如指掌,当即道:“王爷请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办吧。”
惠亲王点头道:“有劳文大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