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要去热河围猎,惠亲王不敢怠慢。马上召集穆彰阿和文庆等军机们,连同六部九卿一起,共同筹划各项事宜。
尽管大清国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可是皇上要出行,该有的仪轨一样不能马虎,该花的银子一两不能省。
惠亲王领着众大臣,很快便议定行程,拟出随行官员,然后是拨款去修整木兰围场,沿途路桥等。
把皇上围猎的事情安排妥当,已是深夜。
惠亲王疲累不堪地回到府里,换下朝服,要丫环泡一壶好茶,准备看几页书便去歇息。
翻开书,一页没读完,忽然记起皇上白天提到过天门,说立储立事或可借天门神通一用。
既然皇上如此看重天门,或许他果有神奇之处。
惠亲王想,他不正是受皇上的启发,借天门吓住了穆彰阿吗!
皇上提到天门,恰好天门便在府中,难道是天意不成。
惠亲王明日还要即早去上朝,一天里有忙不完的事情,不知何时才有闲暇,便不管夜深,让管家去把天门叫过来。
天门睡得正香,被叫醒,披衣下床,听说王爷有请,不高兴地说:“什么事这么急,大半夜的把客人叫起来。”
管家并不怎么待见他,道:“大半夜的怎么着?多少王公大臣等在府门外一夜,想进都进不来呢!”
天门说:“怎么,你要把我赶出去吗?”
“那不敢,您是王府的贵客嘛!”管家揶揄道:“快走吧小爷,别磨蹭啦,王爷累了一天,也要早些歇息呢!”
天门瞧不惯颐指气使的模样,赌气说:“既然你这样说,便请王爷早些歇息吧,有事明儿再说。”
说着天门退回屋去,欲要关门上床。
管家何曾受过这种顶撞,本欲发作,可是又怕耽误王爷的正事,忙换了笑脸道:“王爷这些日子公差繁重,忙得天头不见太阳,想是有重要的话要和公子说,怕明天忘了,因此才惊扰了公子的好梦。”
天门不过是要逗一逗管家,见他紧张,便重新天门,边随他往中庭走,边穿好衣服。
天门见过惠亲王,打着呵欠说:“王爷,您老好有精神。”
“没办法,近来许多事都赶到一起了。”惠亲王感慨道:“以前舒服日子过得太多,报应来了。”
天门凑到火盆前,烤着手问:“王爷叫天门来,为了什么事?”
惠亲王道:“没什么大事,想让你陪我说会闲话。”
“嗐,这大冷的天,又是深更半夜的,我当什么急事呢。”
惠亲王亲自给天门倒了一杯热茶,端给他道:“暖暖身子。”
“天门,你在上书房做过伴读,和几位阿哥们都特别熟悉,你最喜欢哪个呢?”
“都喜欢。”
天门一听这话,便知惠亲王半夜叫醒自己,绝非陪他闲聊的,言语中便多了份小心。
天门笑说:“他们贵为皇子,我是什么身份,岂敢说不喜欢。”
“咱爷儿俩闲聊,你不用有顾虑,尽可坦诚些。”
“我说的是真心话,阿哥们待我都很好,可惜我福浅缘薄,只侍奉了他们一年多。”
“还想不想到阿哥身边去?”
“没想过,也想不成,道不同不相为谋嘛。”
“什么道不同?不入朝为官也要走正道,是正道便志同道合。除非你意欲走一条歪门斜道。”
“他们将来要做皇上,要做王爷,我一介百姓,怎能走到一起。”
“你说他们谁做皇上,谁做王爷?”
“这话王爷不该问我,他们的前途命运,由当今皇上定,我哪里敢乱讲。”
“人人都说你通灵,能看到未来的事情,你便用天目看一看如何?”
“我和市井百姓一样,一个鼻子两只眼,并没有什么天目,也不懂什么叫通灵。要说能看到未来的事,不尽准确,不是看到的,是有时可以收到一些晦暗不明的讯息。但那些东西很乱很繁琐,像许多丝线一样交结在一起,我只能随手选一根线索出来,至于选得准不准,全靠运气。为防止误人误事,因此从不敢轻易开口。”
天门前面说的是实情,后面“全靠运气”的话,是他搪塞惠亲王的借口。他现在不比小时候,只要想看清某件事,定下神来是可以分辨真伪的。
只是惠亲王是皇上的亲兄弟,他开口问谁能做得了皇上,这是天大的事情,可不是什么闲话,弄不好会引来杀身之祸。天门岂敢给他开天目定乾坤。
哪知惠亲王从小便喜欢阴阳术数,他懂得其中的奥妙,听天门亲口承认有通灵之术,再加上皇上也称赞过天门,便心中有数了。
天门小心谨慎是对的,这事搁谁身上也不敢多嘴啊。
惠亲王道:“眼下皇上遇到难题了,想借你的神通一用,帮助皇上决断。为国家将来不出乱子,为保天下百姓安宁,你应该胸怀天下,贡献所能,而不该计较个人得失,自求多福。”
天门不为所动,正色说:“胸怀天下这话太重了,天门可当不起。谁做将来的皇上,全凭当今皇上一句话,当今皇上的话便是天命,天命也是阿哥们的命数。莫说天命之神机天门看不懂,便是能看懂,也不敢泄露天机。”
惠亲王甚是不悦,道:“一国之君,关乎国家兴亡,百姓安危。国有明主,是天下百姓的幸事,自古以来,多少朝代,因一人废事,一人成事。立明君是为国为民做功德,在这关口,还有什么不可泄露的天机?”
天门竟无言以对。手中握着茶杯,水已经冷了,忘了喝下去。
惠亲王夺过他手上的杯子,将水浇在火盆里,木炭火升起一股白烟,眼看着火苗变暗,然后慢慢熄灭。
“你看这炭火,无论曾经如何红火,只需一杯水便灭了。可是若要重新引燃它,便没有这么容易,需要翻锅倒灶,抱柴生火,要让这间屋暖和起来,更是得花费一些时辰。大清国如今就是这火盆,添一把火是希望,浇一杯水是绝望。这些年,国家外忧内患,早已不堪一击,你是愿做添火人,还是要做浇水人,自己仔细斟酌吧。好了,本王倦了,你也去歇息吧。”
惠亲王说完,瞧着天门,眼里满是期待。
天门笑笑,轻描淡写地说:“大清国可不是火盆,是火炕,撤了火也能暖和到天明。”
惠亲王见天门竟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气得鼻子都歪了,哼了一声,对外面叫道:“来人啊,请邵公子去歇息,明日送他离京。”
天门说:“王爷,你不能赶我走啊,我要和若兰姐姐一起回去。”
“你做梦吧,这儿是本王的府第,谁走谁留由本王说了算。”
“那是,您能当半个大清国的家呢……”
“你说什么?”
惠亲王的脸色不好看起来。
天门笑说:“我的意思是说,连天门这条命都是您救下的……天门恭敬不如从命,不要您朝外撵,明儿我自己会走。不过王爷对天门有救命之恩,天门知恩图报,有一句话要送给您……”
天门说了半截话,犹豫起来。
惠亲王着急道:“你要说什么便说,少跟本王打马虎眼。”
天门瞧着地上烧得黑乎乎的火盆,字斟句酌说:“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
惠亲王知道这是《道德经》里的话,下面还有两句,是“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你想说什么?本王可没心情和你猜闷儿。”
天门说:“天机如此,我只能说这么多了。王爷保重。”
天门深深一揖,转身回房去了。
惠亲王琢磨了一夜,没有想明白那两句话是何意,听着鸡叫二遍,到了该早朝的时辰,不敢耽搁,忙去洗漱更衣。
惠亲王出门上了轿子,又想起那两句话来,吩咐管家道:“看好邵天门,不许他走了,我回来有话问他。”
天门一夜睡得踏实,直到天光大亮,才懒懒地起来。
管家昨晚上得了惠亲王的话,已经和天门打过招呼,让他准备好,天一明便离开王府。
因此天门简单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去找若兰道别。
不想早起王爷改了主意,又不许天门走了。管家摸着头脑,不敢大意,见天门起来后,忙又去讨好他,说王爷还有话说,让他在府上好生呆着。
天门哪有如此老实,他可不想掺和进立储之争里。
瞧着王府的人不注意,也不及和若兰告别,便悄悄溜出了王府。
天门出了惠亲王府,拐上大道,奔正阳门欲出城回涿州。
走不多远,听见肚内咕咕直叫,想着还有许多路要走,得先填饱肚子要紧。便朝路边一个粥铺走去。
天门进到粥铺里面,要了一碗粥,四个肉包子。在桌前坐下,拿起包子正要朝嘴里送,看到不远处一棵枯树底下,倚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女。
那少女,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在寒风里拖着青鼻涕,瑟瑟发抖。少女头发上插着草棒,不用说,这是要卖人的。可是却不见有人跟着,难道还有自己卖自己的?!
天门觉得奇怪,再朝那少女脚下看,地上躺着一人,衣不遮体,身上撒了些稻草御寒。
天门自语说:“我做不了大清国的添火人,却可以给眼前的可怜人添些温暖。”
天门一手抓了四个包子,向那少女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