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州西北三十里,有座石经山,也叫小西天,山上有五座佛塔,九个藏经洞,山下有云岩寺。自隋唐以来,历代都有僧人在石经山上镌刻经文,到明代时,已留下一万多块经石。因此石经山自古便是佛教圣地。
石经山下有一个叫石头城的小镇。镇子不大,多半是耕读人家,秀才举子出了不少,也有许多得了功名在京城做官的。
邵家在石头城独有一户,无亲无故。邵如林做京官后,每年都要回老家,祭祖上坟,修葺房屋,因而邵家老宅保存完好。
邵知理一家便在石头城安顿下来。
知理因为守孝三年,不能开馆,且有些日子没有进项,便早在京城时已经遣散了丫环下人。
好在京城的宅子变卖后有一笔银子,还有穆彰阿赏天门的一锭金元宝,一家五口人吃用三五年不成问题。
天门正值读书年龄,知理本打算送他进私塾的,连先生都打听好了,可是后来一琢磨,觉得天门不是让人省心的孩子,万一再闹些事情出来,可没精力周旋,便打消了念头。
知理想起父亲的嘱咐,便拿来《淮南子》,天天教天门读诵。没用几天,天门便将那本书背得滚瓜烂熟。
以天门的年龄,能背诵出来足够了,并不需要细细给他讲解,即便讲解他也未必能懂。
邵家的藏书不少,知理干脆全搬出来。天门天资聪明,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很快也全都读完。
知理还有几本周易术数类的书籍,只因天门尚且年幼,不敢让他学习,一时间便没了主意,索性不管他了。
没了课业的束缚,知理又不许天门和响地走出家门一步,两人每日关在院中,如笼中之鸟,闷闷不乐。
日子一长,严氏瞧着天门憋屈的样子心疼,便和知理商议着给他找些事做。
知理道:“别人三年读不完的书,他三个月全读完了,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做上一年两年的?”
“我去云岩寺烧香时,见石经山上刻了许多经文,有人带了小儿在抄那经文,我看着有趣,不如让天门也去山上抄经如何?”
这倒是个主意,既能让天门修心养性,也可让他在山上玩耍散心。
知理道:“可行是可行,只是我要守制,不能出门,谁陪他去呢?石经山不是荒山野岭,有僧侣也有香客,人来人往,总是叫人担心。”
严氏道:“这里穷乡僻壤,民风纯朴,不像京城人多作怪。石经山又是佛山,去得都是香客,人人都怀了慈悲心,谁会去打天门的主意?再说天门都九岁了,要响地陪着去,不会有事的。”
知理道:“你当娘的倒是放心,天门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再说了,山上可不比平地,万一有个闪失,你还要不要儿子啦?!”
庄若兰道:“我陪他去。”
知理和严氏全都摇头,严氏道:“你一个女孩家,抛头露面的怎么能行。”
若兰灵机一动道:“我扮成男的掩人耳目不就行了。”
严氏笑了:“你是要去做花木兰吗?”
知理认为若兰说得是玩笑话,并没有往心里去。
若兰一心一意要让天门开心,要为知理严氏排忧解难,那话全是肺腑之言。她想,石经山上有僧有道,装扮成出家人最恰当。于是,当晚便找来一块灰土布,凭着印象,缝制出一件道袍和一顶道冠。
第二天,若兰将头发盘起来,戴上道冠,穿上道袍,俨然一个小道姑。
当若兰再次出现在知理夫妇面前时,两人一见她的打扮,全都惊叹她的心灵手巧。
严氏道:“像是像,只是你太俊俏,这样一装扮,反倒更引人注目啦。”
若兰道:“我再三想过,与其女扮男妆,不如索性就做道姑子,出家人岂不更方便些。”
知理见她心意已决,不好再阻拦,当下叮嘱几句,便要天门带了笔墨纸砚,响地拎了食盒子,送他们三人出门。
正值秋高气爽时节,石经山上红叶黄花,野雉飞鸟,景色如诗如画。天门和响地丢下手里的东西,满山捉蝴蝶,采野菊,玩得不亦乐乎,哪还有心思抄经。
若兰也是第一次见如此美的秋色,为野趣所迷,只觉得心旷神怡,不管天门抄不抄经,只管坐在石头上欣赏美景。
直到快要日落,三人也玩兴尽消,若兰才要天门抄几张经,回去交差。
一晃半个月过去,三人在山上,天门抄经,若兰和响地采摘野果,一切顺利。知理夫妇见他们每天乐呵呵的,心里甚是高兴。
这一天,天门在一块巨石前,架好了木板,铺好纸张,认真抄那上面的《金刚经》,响地帮他牵纸。两人神情专注,配合默契,偶尔对视一眼,颇为情投意合。若兰在旁边瞧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心里有些失落,便想去摘些野果打发时光。
若兰沿着蜿蜒的山路向山林密处寻找,不觉间走了很远,忽然见一个石悬上面,搭了个草棚子,门前搁了锅灶炊具。
若兰正奇怪间,只见从草棚后面转出一个三四十岁的道士。
若兰因是假扮道士,怕真道士责怪,慌得转身欲要离开。那道士也看到了若兰,口中道:“这位师兄,有缘至此,何不坐下饮杯水再走。”
这个道士也不是真道士,原是涿州城隆昌票号的账房先生,叫陈溪。只因与人勾结,偷换票据,贪了票号几千两银子,被掌柜的发觉,抵卖了他全部家产还不算,要将他送入大狱。
陈溪为避祸便跑到石经山来,结草为庐,假扮道士,靠施舍为生。他已在山间独自藏了半年,正是寂寞难耐,突然看见一个俊俏的小道姑,便动了邪念,想要占些便宜。
若兰道家打扮,听见陈溪叫她,不好无礼,只得回身施了一礼道:“不打扰师兄了,贫……道还有事情,改日再来拜访。”
若兰对道家的称呼知道些,只是一着急,施得却是俗家礼。她双手腰间一福,陈溪看出了门道,又听着她的声音婉转动听,不由心中腾得升起欲火,大步迈过来,转眼便到了若兰面前。
若兰花容失色,惊道:“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为何假扮道姑?”
“这……奴家来山游玩,多有不便,因此才这般打扮,请道长勿怪。”
陈溪道:“既是这样,贫道不怪你,不过,你得听我给你讲讲道家的规矩,请吧,到贫道草庐一坐。”
若兰把心渐渐定下来,觉着眼前这人有些古怪,多了个心眼道:“这位道长,我还有两个兄长在那边等我,怕他们见不到我着急,改天再来请教可好?”
陈溪左右瞧了几眼,四下静悄悄的,色心已动,忘乎所以,哪肯轻易放掉到手的羔羊。他想,你要有兄长陪着,定然不会让你独自到这密林里来。今儿个大爷吃定你了,大不了爷再换个地方藏身。
陈溪想到这里,冷笑道:“便让你那兄长等一会吧,用不了多久。”
陈溪说完便抱起若兰,朝草棚子走去。
若兰又惊又恼,在他怀里手脚抓挠踢蹬,口中大喊救命。眼看就到了草棚跟前,忽听有人大声喝道:“你那野道士,快些住手!”
陈溪扭头看时,却是三个书生装扮的公子,身后跟着一个书僮,站在山道上,朝他呼叫。
这三人也是涿州人,全是秀才出身。其中带了书僮的秀才叫江晨,是涿州通判的儿子。眼瞧着过几天将赴秋闱,江晨便约了另外两个好友,到石经山游玩放松。
三人游山玩水,饮酒赋诗刚罢,正预备兴尽而归,不想却看到一个道士抱了一个年轻道姑,欲行不轨。三人已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不像道士偷情,便借了酒劲来打抱不平。
这一番吵嚷,也把天门和响地引来,两人跑过来,见是若兰被人欺负,便一起上去抢夺若兰。
陈溪被那江晨等人一喝,早吓得清醒过来,放下若兰,站在那儿发呆。
江晨等人见那道士住了手,仗着人多势众,便走上来,抓着陈溪问他是哪来的野道士,为何不守出家人的清规,做出这种禽兽举动。
陈溪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若兰整理了衣衫,向三人道谢。
他瞧一眼若兰,不禁砰然心动,心说,怪不得这野道士动了凡心,这女子出水芙蓉一般,真是让人赏心悦目。
江晨问若兰在哪座道观里修行。若兰红了脸说明原由。
江晨道:“这山野之中,你一个弱女子带着两个孩子,也忒大意,幸亏是我们路过,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若兰再三谢过,欲要告辞。江晨有意和若兰有些交集,便道:“庄小姐且慢走,这个恶道士不能如此放过,不定哪天他又要害别人。我们带他去见官,也请你跟去做个证人。”
若兰因被江晨等人所救,想要拒绝却说不出口,很是为难。天门听见江晨说得有道理,早已伸手死死拽住陈溪的道袍。
陈溪听说要将他扭送见官,拨拉开站在跟前的天门,拔腿便朝山下跑去。
天门没有防备,被陈溪一推,一个趔趄便滑向山崖。若兰大急,伸手去拉,她裹着小脚,站立不稳,天门没拉住,她也紧随天门顺着山崖滚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