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年,也就是公元一八四〇年,春天。
天门六岁,被送往上书房,与陪阿哥们一起读书。
小孩子在眼前,一岁一岁地长,瞧不出变化,不知不觉猛然长到十几岁,大人才会惊讶,哎哟,这孩子长大成人了。
天门和普通人不一样,他的心智,在年龄长了一岁后,突飞猛进,六岁时的成熟,大约等于十岁的孩子。大有天上一日,地上三年的玄妙。
心智成熟,有些知识并非就可以无师自通,识字读书还得从零开始。
天门伴读的是六阿哥奕?,老师是协办大学士卓秉恬,字静远,四川华阳人,嘉庆七年进士。其人有胆有识,才学过人,颇受道光欣赏。
邵如林是侍讲学士,也在上书房当值,正好每天带天门一同进宫。
天门能跟着卓秉恬读书,是他的幸运,虽然只学了一年多,却让他一生受用不尽。
第一天上课,六阿哥给卓秉恬拱手长揖,行师生礼,然后再拜先师孔子。到天门行礼,要跪下磕头。
天门不跪,也学着奕?作揖。
因为是第一天见老师,邵如林怕天门出故事,在旁陪着呢。
邵如林对天门说道:“天门,爷爷在家里怎么教你的?师傅如父,要磕头的。”
天门瞧了一眼六阿哥说:“他不磕头我也不磕头。”
当着卓秉恬的面,邵如林不便斥责天门,便欲把天门拉到一旁规劝。卓秉恬知道天门是皇上钦点伴读的,却不知道天门的奇处。
卓秉恬的脸上现出不屑的神情,心道,皇上究竟是哪根筋不对了,竟然升邵如林为侍讲学士,他的孙子如此不懂三纲五常,可以想见他是何等货色。
邵如林好说歹说劝了半天,天门坚决不从。
卓秉恬不耐烦地说道:“雨山,把孩子交给我,你请便吧。”
邵如林只得从命,慢慢退出去,站到外面。
卓秉恬手持戒尺,冲天门吐出两个字:“跪下。”
天门一动不动,说:“我不跪人。”
“跪下!”
“你受不起。”
“你说什么?”卓秉恬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依然用极平静地语气道:“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好大的口气!我受不起?谁能受得起?你们邵家少于教养,我来管教你,把手伸出来!”
天门嘻笑道:“师傅,君子动口不动手。”
六阿哥与天门同龄相亲,便袒护他:“师傅,皇阿玛说,不可以不教而诛!”
卓秉恬“哦”了一声,道:“你可知‘不教而诛’是什么意思?”
六阿哥道:“就是话没说明白不能打人呗。”
卓秉恬道:“好,我把话和他说明白。邵天门你听好,人有五拜,天地君亲师。天地为万物之尊,君王为万民之尊,双亲为生养之尊,老师为教诲之尊。黄帝学太颠,颛顼学绿图,尧学尹寿,舜学务成昭,禹学西王国,汤学威子伯,文王学子期。有师始有学,有学始有进,仰尊敬长,乃天理人伦……。”
卓秉恬不吊书袋子,只用通俗话语,从尧舜到老子孔子,从“倒履相迎”的蔡邕到“程门立雪”的杨时,娓娓道来,生动透彻。
邵家是理学世家,邵如林博学多才,邵知理每天书不离手,在这爷俩的言传身教之下,天门以为他们是最有学问的人,因此一般人难以令他信服。
尊师重教的故事,天门也听父亲讲过,但都是心不在焉,从没有往心里装。
今日不同,卓秉恬是他要跪拜的老师,他要看看这个老师有何特别之处。因此听得认真,也全能听得懂。听完,他认为这个老师不错,和他爷爷一样,不怒而威,可亲可敬。
天门说:“师傅,别说了,我拜你。”
天门趴到地上磕了个头,不等卓秉恬指引,又朝孔子像磕了一个头。
卓秉恬见他只磕一个头,认为自己教育还不够,便又开始讲礼仪。
天门听了几句,拦道:“师傅,你讲的是常人的礼仪,我用不到。”
卓秉恬怔了一下,觉得眼前这孩子说话奇怪。说道:“六阿哥奕?贵为皇子,可以不作常人看待,你怎么不是常人呢?”
天门说:“说了你也不懂。”
六阿哥道:“师傅,皇阿玛说他天赋异禀。”
卓秉恬仿佛明白了什么,可是又仿佛什么都不明白。既然皇上破例让天门伴读,当然必有说法,却不知天门的天赋在哪里。
卓秉恬有心一试,便开始授课。
卓秉恬授课自有妙法,从不按由浅入深的套路来。第一课一定要读一篇最艰涩的文章,看学生的反应和悟性。
他从《古文渊鉴》里选了一篇《富辰谏襄王》。用极快的语速读了一遍,读完问道:“你们两个,谁记得其中一句两句?”
六阿哥摇头:“师傅,你读得好听,可是听不懂。”
天门将手伸进衣服里,玩着胸前的扳指,似乎没听见卓秉恬的话。卓秉恬正要问他,只听他轻声诵道:“襄王十三年,郑人伐滑。王使游孙伯请滑,郑人执之。王怒,将以狄伐郑……”
天门竟然一字不差把全文背诵出来。诵完问道:“师傅,这里说的什么?”
天门稚嫩却清脆的声音,如金钟玉磬一般,一下一下撞击着卓秉恬的耳膜,把他震得目迷神醉。
六阿哥唤他:“师傅,天门读得对吗?”
卓秉恬仿若宿醉初醒,盯着天门,又喜又妒,感慨不己。《富辰谏襄王》一文近千字,天门只听了一遍,便能记住,非天才不可为。
卓秉恬问道:“你以前读过此文?”
“没有。”
“听一遍便能记住?”卓秉恬将信将疑。
天门轻描淡写地说:“想记就能记住。长话短话不是一样的吗?”
一句话说得卓秉恬无言以对。
半晌,卓秉恬才自语道:“皇上圣明。”
一晌午的课,卓秉恬上得心猿意马,不知所云。午饭时,他顾不上吃饭,便去找文庆。他要打听天门的底细。
文庆见他精神恍惚,以为是被天门戳破了什么秘密。含笑道:“静远,被邵天门吓着了吧?”
“吓倒不至于,只是觉得这孩子与众不同,特来请教文大人,他还有何神通,我也好因材施教。”
“他爷爷便在上书房当差,直接问邵如林不是更便捷?”
“那怎能一样?邵如林乃术数中人,对自己的孙子少不了呵长护短,怎会吐露详情?我知道听说邵天门伴读之事,是文大人向皇上谏言推选的,您定然对他了如指掌,自然是您说话公允。”
“哈哈,静远,你学富五车,治学有方,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罢了。你到外头听一听,满京城谁不知道邵天门的大名!”
“他果真如此厉害?我是少见多怪了。”
“何止厉害……他通着神明呢,照懂阴阳的人说,是开了天眼了。”
“开天眼?那不是江湖术士骗人的话吗?”
“静远,你做得是正统文章,并不知天下奇人奇事多着呢。能做天门的授业老师,也算你的福气了,慢慢你就会知道天门的奇妙。”
“文大人不妨讲几个实例,我也好有所准备。”
“你来找我,难道不是因为觉出他的不同凡响吗?”
“是有些,他听完一遍文章,便可背诵出来……”
“这于他只是雕虫小技而已,静远,你慢慢体会吧,我要用饭去了。”
卓秉恬目送文庆远去,心说,这个老滑头,是故意弄个神了怪乎的孩子,放在我身边看我笑话的吗?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看我想个办法请奏皇上,把这孩子辞离。
到了晚课时,卓秉恬便开始有意刁难天门。
卓秉恬哄天门道:“天门,我听说你开了天眼,你能否看到英国人敢不敢开战?”
“不知道。”
“哦,你是天朝人,看不到洋人的事情。”卓秉恬自作聪明,想了想又道:“那你看大清国若打仗,会不会打胜?”
“想打胜就能打胜。”
“这是什么话?不要绕弯子,心里怎么想便怎么说。”
“我想师傅是讨厌我,不想让我跟你读书。”
卓秉恬吓了一跳,天门果然厉害,竟能看透他心里怎么想的。
“你是皇上恩准伴读的,我怎么敢讨厌你呢?”
“师傅,你教我的,不要绕弯子,心里怎么想便怎么说。你自己为什么不说实话?”天门反唇相讥道。
卓秉恬的脸微微红了下,道:“你是通灵的天才啊,师傅教不了你,不如我们趁早了结这段师生之谊。天门,你想个办法离开上书房吧,你在这儿,师傅无法专心教六阿哥读书。误了皇上的大事,可是要砍头的。”
“你是我的师傅,你能教得了我。我今后听你的话,不乱说乱动行吗?”
天门从没对人说过软话,他是从心里认可了卓秉恬,因此才出哀告之言。
天门的话让卓秉恬大为感动,但仍不放心,道:“你开了天眼,难免看到人最隐秘最不堪的一面,如果说出去,会给别人引来灾祸,这你也知道吗?
“我不懂什么开天眼啊?哦,我明白了,有时候是有些东西跑进我心里。师傅,你能教我怎样才能让那些东西不跑进来吗?”
卓秉恬恍然大悟,是啊,天门还是个孩子,有些东西是他控制不了的。难得他如此信任自己,如果能教他一些有用的知识,塞满他的内心,或许可以驱走那些不请自来的意念。想到这里,卓秉恬觉得自己责任重大起来,也神圣起来。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天门固然通灵,也有解不开的困惑,如能帮他驱除杂念,引他入正道,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啊。
或许文庆说的那句话没错,能做天门的授业老师,是我的福气。卓秉恬想到这里,心情豁然开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