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天门会说出“皇上没几天活头”的话吗?莫说他出身理学世家,曾在上书房做过皇子伴读,如今又是内阁学士,便是乡间无知的孩童也说不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丁鹿鸣抛出这么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让在座的所有人都极为震惊,这种震惊一半是为天门,一半却是为丁鹿鸣。
丁鹿鸣已经图穷匕见,他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置天门于死地。
前面已牵涉出两位王爷,此时连“皇上没几天活头啦”的话竟也曝出来。若丁鹿鸣的证言确凿,天门便是诛九族的重罪。
天门罪不容赦,那么丁鹿鸣呢?
天门一家对他有救命之恩,收留之情,他竟恩将仇报,痛下杀手,甚至连家藏几册违禁书籍的事都不放过;惠亲王和恭亲王贵为大清国王爷,是皇上最亲近的人,丁鹿鸣竟全无为尊者讳的忌惮,不仅记他们的黑帐,当众历数他们的过失,而且还假定他们有罪。
他能对恩公如此,能对皇室宗亲如此,那么世间可还有他敬畏的人?
丁鹿鸣如此的丧心病狂,他要达到什么目的?
他一个小小的四品通政,能有什么目的?即便有非分之想,也犯不着公然与皇室宗亲,朝廷重臣作对。
丁鹿鸣是肃顺的门生,他的背后是肃顺,对了,并非他有何企图,而是受了肃顺的指使。
端华默默注视着六弟肃顺,若有所思。
连日来,肃顺的举动极为异常,为懿贵妃干政的事,上蹿下跳,躁动不安,兴奋得如抽了大烟一般。
肃顺为将皇上牢牢按在圆明园里,不仅从江南弄来四个绝色美女,还建鹿园养麋鹿,每日供皇上新鲜的鹿血。
肃顺一开始说的是把皇上和懿贵妃分开,要懿贵妃自己警省,断了干政的念头,这件事便人不知鬼不觉的了结了。
此举虽有悖人臣之道,但为大清国安危计,也可说得过去。
可是现在为何铺张得这么大呢?竟然扯到了谋反上,竟然把皇上的叔叔和弟弟也扯了进来,肃顺这是要干什么?
端华越想越觉不对,越想越感到害怕,他在心里说,难道邵天门刚才那句“大道甚夷,而人好径。”话,是在暗示肃顺?是了,老六肯定是动了邪念,要清除掉皇上所有最信任的人,然后……。
难不成我们这些人全被老六利用了?!
端华不敢想下去了。
丁鹿鸣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端华一句都未听见,直到怡亲王载垣推了推了他,附耳低语,“郑王爷,你发什么愣呢?我瞅着姓丁的情形不对啊?他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吧?”
端华面沉如水,不知该如何回答。
若说丁鹿鸣没病,他的指证可能会将肃顺推下深渊,也有可能给他们这个家族带来灭顶之灾。若认可载垣的话,那肃顺在众人眼中便成了阴谋家,从此将为人所不齿。
“唔唔……这个……”端华只能含糊其词。
天门被丁鹿鸣说愣了,暗忖,他这是要干什么?何故撒如此的弥天大谎?再细细琢磨,思路便和端华不谋而合了,圆明园里的那些异象,也都有了指向。
是了,一定是肃顺在做局,丁鹿鸣只是他的一个过河卒子。
或许肃顺一开始是真心为大清国好,他想辅佐咸丰帝励精图治,内平叛乱,外御强敌,成为一代明君。就连获悉后宫干政后,也未对皇上失去信心,他试图扭转局势,维护皇权的尊严。
但是随着咸丰帝对他的言听计从,随着王公大臣们对他的信任,他心生幻觉,迷失方向,不知不觉走到了邪路上。
恰在此时,又闹出懿贵妃私谒军机大臣这档子事,肃顺误认为这是清除异己,隔离皇权,控制皇帝的最佳时机,因此他要从天门下手,把惠亲王、恭亲王,懿贵妃等皇上最亲近的人一网打尽,从此咸丰便成为孤家寡人,成为他肃顺的傀儡。
丁鹿鸣如此污蔑,天门反而不急于辩解了。
这种鬼话,谁会信呢,不辩是最好反击。
天门淡淡地说:“各位王爷,大人,既然天门恶贯满盈,且牵涉到如此多的皇室宗亲,想必诸位已作不了主,还是奏闻天听,请皇上圣裁吧。”
“那是后话,用不着你操心,你且说丁鹿鸣证词属实吗?”肃顺道。
“请问肃大人,丁鹿鸣只是一个区区通政,他怎么知道养心殿里,天门和懿贵妃说了什么话呢?”
“这个也用不着你操心……”
“笑话,关乎天门生死的事,天门岂能不操心?”天门冷笑说。
怡亲王道:“是啊,丁鹿鸣,你难道也私闯养心殿了吗?”
“回王爷的话,下官不敢私闯养心殿。下官奉肃大人之命,暗查后宫干政的谣言来源,最后追到一个养心殿执事太监那里,因此查出这件耸人听闻的事。”
“那好吧,请内务府大臣麟魁大人来一趟吧。”载垣道。
此时,怡亲王已察觉情形不对,由肃顺牵头,端华操持的这件案子,已非一般小事体,而是事关大清江山社稷安危的大事。把本王扯进来,这是要拿本王做冤大头啊。载垣瞧出其中另有阴谋,立时对端华兄弟二人产生了警惕。
载垣已经骑虎难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情急之下,提出把内务府大臣麟魁请过来。
肃顺听到要请麟魁来,知道是要拿太监过来质对,并且,若麟魁知道是这种事,一定是要上奏皇上的。
肃顺不禁慌乱起来。
他本意是要天门认罪,录下口供,专折密奏皇上,请皇上乾纲独断,下一道圣旨,将惠亲王、恭亲王二人发去皇陵守墓,或者直接交宗人府圈禁起来;将邵天门处死;对懿贵妃严加申饬,太监升先生杖毙。这件事就此划上圆满的句号,从此他负责控制皇上,其兄端华掌管军机,他们兄弟二人联手把持朝政,有朝一日,待内乱外敌全平定了,他们再谋皇帝之位的大计。
肃顺并不愿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无奈之下,只好向端华投去求助的目光。
端华心有灵犀,道:“怡亲王,先不必惊动麟魁大人。邵大人,你前面说过,懿贵妃知道你精通子平谶纬之术,后面你们又说些什么,如实地讲出来吧,孰是孰非,我们老几位自会分辨。”
天门瞧出这几人已生分歧。
这就有意思了,我在编故事,丁鹿鸣也在编故事,一碗白米粥愣是搅成糊涂浆子,若不请懿贵妃出面作证,怕是神仙也辨不清是非。
天门想了想,决定给端华等人递上一架梯子,看他们是何态度。
“懿贵妃提出要天门为他占算吉凶。”
“你应了吗?”
天门看向丁鹿鸣,“天门在养心殿的一行一动,丁大人查得一清二楚,你说天门应没应懿贵妃?”
丁鹿鸣哪里知道,但他想,皇贵妃命你卜卦,你岂敢拒绝,便道:“当然是应了懿贵妃的。”
天门点点头,“不错,懿贵妃的命令,天门岂敢不应。天门请懿贵妃说出一个字。她脱口而出,说了一个‘王’字。天门很纳闷,怎么会是一个‘字’呢?应该是‘皇’字才对啊。”
“为何该是‘皇’字?”
“这叫日思夜想,顺手文章。懿贵妃思念皇上,搁在嘴边的当然是‘皇’字。不过既是卜卦——”
天门说到这儿又看向丁鹿鸣,“丁大人,你检举天门家中藏有谶纬书籍,可是天门还为懿贵妃卜卦了呢,你怎未……”
“邵大人,说正事。”端华打断他道。
天门笑了笑,接着说:“天门便以‘王’字拆卦,此字由娘娘口中而出,自然是走坤卦。以时辰定用爻,自然应落在六三爻上,爻辞为,‘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意思是,只要包容含蓄,遵从王意,虽难达愿,却会有善终。”
“这一卦倒是很应景。”穆荫道。说完见肃顺瞪他,讪然而笑。
“还有吗?”端华问。
天门道:“穆大人说的是。懿贵妃也这样说,‘怎么会如此巧?你不是拣好听的说出应付我吧?’卦意是天意,天门上不敢欺天,下不敢欺人,怎么会有半句诳语。天门继续为娘娘拆字,吉象已定,下面便无灾咎。‘王’字出自贵妃妃娘娘之口,以意象断字,‘王’字便是‘皇’字的缺笔,‘皇’变成‘王’,原本有两种解释,另一种为大凶之象,不在这个卦里。这里应是指皇上离宫,移驾别苑一事。‘王’字写出来共有四笔,是为皇上在别苑得遇四喜。懿贵妃问天门,皇上在圆明园里得着四喜,到底是什么喜事呢……”
天门说着冲肃顺微微一笑。
肃顺心里一惊,暗忖,天门所说“皇”变成“王”,有一凶象,该不是指皇上大权旁落吧?那么别苑得四喜呢?自然是说他为皇上物色的“四位美女”啦!
肃顺。便道:“穿凿附会罢了,若懿贵妃说的字有十笔二十笔,难不成皇上要有那么多喜事吗?”
“肃大人?皇上不该有那么多喜事吗?”天门反唇相讥。
肃顺正欲辩解,端华道:“邵大人的卦解完了吗?”
天门道:“没有,下面解的缺笔之象。‘皇’字缺一个‘白’字为‘王’,这也是天门不敢明说的。贵妃娘娘说恕天门无罪,天门才敢说。天门说,贵妃娘娘丢掉一个‘白’字,独留下‘王’字,难道,难道是娘娘和皇上的姻缘不到头……”
天门说到这儿,把包袱抛了出来,“丁大人,这句话你可听清楚了?当时天门虽然战战兢兢,话却说得毫不含糊,不知你因何竟听成‘皇上没几天活头啦’!是否你有意加害天门,才编造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