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先把谶诗解了,化凶为吉,以防绝心怀叵测之徒,在他失势后,拿此诗做文章,落井下石。
所有的铺垫和善后都已做好,只待放出自己的“罪过”,配合穆荫完成参劾奏折,过了今夜,便可一身轻松,罢官回乡。
不料陡起变故,肃顺把丁鹿鸣带了进来。
天门当即一惊,心里说,看来小瞧了肃顺,且听丁鹿鸣要说什么。
丁鹿鸣“扑通”一声跪在了天门面前,头伏地上,侧着脸看向天门,眼里竟然泪汪汪的,“邵大人,你对鹿鸣有救命之恩,虽然鹿鸣在前日已将人情还你,可是要我做到大义灭亲,总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天门听他说出“大义灭亲”的话,知道他要落井下石了。也好,倒省得我费心劳神地编故事了。
天门想到这里说:“丁大人的话可没道理,咱们非亲非故,你便是将天门的头砍了,也算不上‘灭亲’。”
丁鹿鸣泪迹未干,脸上浮出笑意,起身倒了一杯茶,端给天门:“记得邵大人初回京师时,曾向鹿鸣讨一杯茶喝,但鹿鸣忙于公务,不敢丝毫分心,未能及时奉上,今日正好补上这杯茶。”
天门回以微笑,“丁大人的记性太差了,这才过去几天,便忘了天门的原话,我讨的不是一杯茶,而是一碗……”
怡亲王见他们斗嘴,冲丁鹿鸣怒道:“啰嗦什么!这么多王爷大臣,哪个有闲心听你耍嘴皮子!”
丁鹿鸣慌得谄笑着向载垣说:“是,奴才太没眼力见儿……”
“你是谁的奴才?”载垣看也不看他,却不满地斜楞了肃顺一眼。
“奴才”这个称呼不是谁都有资格用的,也不是对谁都可以用的。除非你是旗人,抑或是旗人的“包衣阿哈”,也就是家奴。比如雍正朝的大将军年羹尧,他是雍正皇帝的包衣奴才,就可以和旗人一样,享受自称“奴才”的荣耀。
丁鹿鸣今日为肃顺办了件大事,正为重获肃顺的信任沾沾自喜,一高兴便忘乎所以,想借机和怡亲王套近乎。未料犯了“冒称”之忌,热脸贴上冷屁股,不小心露出小人相,让肃顺也在诸位王爷大臣面前折了面子。
这是做梦都想做奴才之故,夜有所梦,日有所语。
肃顺甚为尴尬,唬起脸朝丁鹿鸣喝道:“没规矩!”
丁鹿鸣意识到失言,得意之色消了大半,低眉顺眼地说:“是,下官该掌嘴。”
端华道:“快说正事吧。”
“是,下官指证邵天门,犯有多项大逆不道之罪。道光二十九年,邵天门流放广西,途经家乡时,以罪人之身,登上惠王爷的车辇,并在车内行苟且之事……”
众人都为之一愣,算下来那时邵天门不过十几岁,而且是朝廷重犯,惠亲王怎会不顾祖制礼法,如此宠着他呢?
不错,那时的惠亲王不拘小节,随性洒脱,可是这件事做得也未免太出格了。
丁鹿鸣一上来就放这么一炮,事关皇上的亲叔叔,也关系到旗人的面子,端华很不高兴,道:“不是要你倒腾那些陈年烂谷子,只说眼前的。”
“是,下官只说眼前的。今年二月初十,下官在西华门当值,邵天门行为乖张失检,戴枷欲闯宫门,被下官力阻。邵天门退回不久,乘惠亲王的大轿进宫……”
又是这种事,丁鹿鸣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也让在座的众人不能不重视了。
惠亲王身份特殊,朝野瞩目,自该处处谨慎才对,为何三番两次做出有违礼法的事呢?
是礼贤下士,还是有别的隐情?
端华朝怡亲王载垣看过去。载垣说:“惠亲王行事从来别具一格,郑王爷难道忘了吗,当年他擅入健锐营,也是因为这个邵天门。”
端华点点头:“你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
丁鹿鸣听出两位王爷并不替惠亲王打掩护,胆子越发壮起来,接着说:“还有一件事,下官不敢讲。”
端华以为又是涉及惠亲王的,顿时犹豫起来。怡亲王却满不在乎地说:“有什么不敢讲的,咱们都是为皇上办事,为朝廷办事,只要凭着一颗忠心赤胆,便没什么可顾虑的,你讲,本王保你没事。”
丁鹿鸣低头瞧了一眼天门,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奸笑。
当肃顺把暗查懿贵妃私谒大臣的差事交给他时,他获知懿贵妃私谒的竟是天门,当即做出判断,一旦此情节坐实,无论公了私了,天门都将受到极严厉的惩处。
为此他还专门查阅《大清律例》,见上面有“凡谋反,不利于国,谓谋危社稷。及大逆,不利于君,谓谋毁宗庙、山陵及宫阙。但共谋者,不分首从,已、未行,皆凌迟处死。正犯九族连坐……”天门私入禁宫,密会皇妃,犯的肯定是“大逆之罪”,即便经办大臣为保全皇上的面子,不公开对天门议罪,让他逃得一死,但将他流放三千里是必免不了的。
丁鹿鸣在骗光了邵家的钱财之后,起了杀心,决定不惜罗织罪状,把所有对天门不利的证据都交出去,一定要置天门于死地。
人为财死,为保住到手的两万两银子,丁鹿鸣要借刀杀人,要杀人灭口,甚而不惜得罪惠亲王。
下面他将放出的天门的这条大罪,还要涉及另一位亲王,那就是恭亲王奕訢。
丁鹿鸣道:“道光二十八年冬,下官进京赶考,借居邵天门家中。下官记得真真切切,那是一个深夜,邵家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和邵天门二人关在房中密谈到五更……”
“什么神秘客人?是谁?”
“是,是恭亲王……”
“啊——”端华不由蹙紧双眉。
载垣张大了嘴,“等一下,你认得恭亲王?”
“下官不认得。”丁鹿鸣道:“下官起夜,恰好经过邵天门的窗前,听见里面有说话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我要做第二个圣祖仁皇帝,开疆拓土……你助我成功,你便是诸葛孔明……’邵天门说,‘六阿哥,你是爱新觉罗的子孙,当然也可以做皇帝……’”
丁鹿鸣说到这儿,诚惶诚恐地瞅着怡亲王,那意思是,你让我说的,你要保我没事。
载垣听明白原来是恭亲王在和天门密度夺储,惊得几乎魂飞天外,心里说,肃六怎么会与这种人来往,姓丁的胆子也太大啦,这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啊!
端华也是不寒而栗,想到天门与惠亲王的密切关系,想到天门与曾国藩的关系,再想到天门密会懿贵妃一事,若加上恭亲王,如此文武串通,内外勾结,若行篡权谋逆之事,岂不易如反掌!
肃顺倒并不吃惊,当年先帝准备嗣立新君时,四阿哥和六阿哥为皇位明争暗斗,朝中大臣无人不知。时至今日,恭亲王的野心也并未收敛,否则皇上也不会免去他所有的职务了。
恭亲王倚靠的是穆彰阿,他找天门密谋还是第一次听说,如此说来,惠亲王也是站在恭亲王一边的啦?不对啊,惠亲王和穆彰阿可是势不两立的。
肃顺糊涂了,冷笑道:“邵大人,丁鹿鸣说的是可是实情?”
天门气得浑身发抖,他万没想到丁鹿鸣竟如此卑鄙,恩将仇报也就罢了,这是不计后果,要自己死啊。
这件事怎么能认,认了不仅自己是死罪,还要连累家人,殃及无辜。
天门捂着腹部,强忍巨痛,倚住了墙慢慢坐起来,然后环顾一圈,目光如炬,落在丁鹿鸣脸上,丁鹿鸣很镇定,迎着天门的目光,毫无怯意。
两人对视片刻,天门笑了,“老子说,‘大道甚夷,而人好径。’丁鹿鸣,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乃赐同进士出身,怎会不懂《道德经》!肃大人问你话呢,你休打岔子。”
“那么这句‘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你也懂啦?”
天门引用的这两句道德经文,第一句意思是说,大道虽然平直,却有人喜欢走邪路。第二句说,大德之人,好比圣洁的婴孩,连禽兽都不会伤害他。
怡亲王知道天门在骂丁鹿鸣禽兽不如,禁不住偷偷地笑了。
丁鹿鸣冷笑道:“在座的诸位王爷大臣,哪个不比你学识渊博,你一介白丁,在这儿卖弄什么学问?简直大言不惭,不知羞耻,竟自诩为‘大德之人’,如果谋逆也算有德的话,那起兵造反的‘发匪’‘捻匪’便是大清国的英雄啦!”
天门哈哈大笑起来,笑到一半,肋间一痛,猛咳几声,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两位王爷,诸位大人,你们可听见了,丁鹿鸣称赞‘发匪’‘捻匪’为大清国的英雄。这算不算大逆之罪?”天门说。
“邵大人,不要无理取闹,你只说丁鹿鸣指证你的罪状是不是。”
“天门正是反证他的指证,并非天门无理取闹,而是他以莫须有之罪构陷恭亲王,加害天门!”
“莫须有?丁鹿鸣敢以谋逆的罪状构陷大清国的王爷?”肃顺道。
丁鹿鸣赶紧跪倒起誓:“苍天在上,我丁鹿鸣今日所言,若有一句虚妄,便遭王雷轰顶,死无全尸。”
“邵天门,你且说恭亲王去找过你没有?”
“找过,不过——”
“好,这事先暂放一边,丁鹿鸣,你接着说。”
“是,邵天门还犯有负罪逃刑,勾结匪寇,窝藏凶犯之罪。道光三十年正月,邵天门突然由流放地潜回老家……”
丁鹿鸣讲完,含笑看着天门说:“邵大人,这件事你不会再赖了吧?令尊可是证人,你的其它家人也是证人,要不要将他们全押来……”
怡亲王实在厌恶丁鹿鸣的小人嘴脸,打断他道:“邵天门的这宗罪先记下,接着说。”
“邵天门及其父亲,还藏匿谶纬书籍……”
依《大清律例》,私藏谶纬书籍,要杖刑一百。不过和那些谋逆大罪比起来,这算什么。
丁鹿鸣的用心险恶,真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肃顺道:“邵家是周易世家,邵天门的祖父曾在钦天监任职,邵天门装神弄鬼这件我们都清楚,你不必赘言,只说他见懿贵妃是何目的,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丁鹿鸣道:“邵天门和懿贵妃说,皇上没几天活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