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顺追到圆明园去找天门,在园子大门口碰见僧格林沁。
僧格林沁由两个侍卫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向一辆马车走去。肃顺紧走两步,上前请安,抬起头时,看到僧格林沁额上也蹭破了皮,伤口渗出血丝。
“僧王这是怎么了?”肃顺奇道。
“马惊着了。”僧王面露尴尬。
满大清国,谁不知道僧格林沁是马背上的王爷,他一生爱马懂马,善骑射奔袭,骑术精湛从无对手,他若自认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莫说马受惊,便是马疯了他也能震得住,怎么会从马上摔下来呢!
肃顺怕他难堪,连伤情也不敢问了,伸手扶他上车。
“老六,还是请皇上回宫去住吧,住在这山里头,实在是诸多不便。”僧王说。
这回轮到肃顺尴尬了,他支吾着,道:“皇上在宫里头没日没夜地操劳,难得出来透透气,做臣子的总不能再给皇上添堵啊……”
僧王上了马车,隔着窗帘问道:“不能事事都由着皇上的性子呀?你来说说,那个姓邵的江湖妖人,取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名字,叫什么‘天门’!就凭他那游手好闲的德行,怎么就入军机啦?大清国开国二百多年,何曾有过这样的笑话?”
这句话搁在以前,肃顺并不以为然,现在却甚是认同。邵天门是什么人?可不就是江湖术士么。或许因为机缘巧,在发匪军中浑水摸鱼,做出些有益朝廷的事,便凭曾国藩的一面之词,惠亲王的私心袒护,以建有军功之名,蒙蔽天听,使其一跃而成枢臣,可不就是笑话吗!
肃顺想,僧格林沁是三朝元老,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对大清国忠心耿耿,为人公正廉明,懿贵妃这件事让他知道无妨。
而且惠亲王身为皇上的亲皇叔,位高权重,一言九鼎,若他回护邵天门,便不好和他争执,只有僧王可以与他对抗,何不请僧王去主持大局呢。
“回僧王,实不相瞒,眼下正有一档子事牵涉到邵天门,”肃顺道:“下官奉了怡亲王的命,来此带邵天门回军机处。您老若是方便,可否同往作个见证?”
“什么事?听你的口气,必不是好事,难不成要三堂会审邵天门?皇上知不知道?”僧格林沁连声问道。
他正赌着气呢。刚才出了“接秀山房”,听到太监的传话,他大骂邵天门狂妄无礼,竟敢诅咒大清国的王爷。
他身经百战,向来不信邪,当即牵过坐骑,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跃上马背,双膝一磕马腹,便要飞奔起来。不料那马一声长长的哀鸣,猛然立起来,他毫无防备,便摔了下来。
马跳起来,抖落背上的石子,重归温顺,看到主人跌落在地下,上前嗅闻抚慰,马的异常举动,让僧格林沁骇异不已。
他猜想定是刚才背后说天门的那几句话,被天门听到了,然后对马做了什么手脚。
僧格林沁爬起来,把爱马全身上下仔细检查一遍,并未发现有何古怪之处,让他越发认为天门是个装神弄鬼的妖人。
听到天门涉事,肃顺前来拿他,僧格林沁大为快意,激动之下,说话也语无伦次了,不待肃顺回答,接着道:“那个妖人早已出了‘接秀山房’,若是回城,你应该在路上能遇着才是。”
肃顺一愣,说:“下官并未迎见他,僧王请先去军机处,这会儿惠王爷怡亲王等人想是已到了。下官找到邵天门便火速赶回去。”
“哦,连五王爷也惊动了?此事看来不小。你可紧着去捉那妖人,别让他畏罪潜逃喽!”
肃顺答应着,丢下僧格林沁,带几个侍卫快马加鞭返回城里,冲进公馆里找人,天门并不在里面,询问杂役,才知连日常所用之物都带走了。
肃顺冷笑道:“哼,真让僧王说着了,果然畏罪逃走啦!”
肃顺加派人手,向各处城门追去,他则传来丁鹿鸣,告知天门已出逃,盘问他可了解天门。
丁鹿鸣听说天门逃跑了,顿时叫苦不迭,心里说,这回可赔大了,为攀附天门,借了巨额高利贷买回他家的宅子,如若他再次被贬,哪里去弄银子平前头的账呢!
丁鹿鸣脑筋转得飞快,刹时有了主意,道:“邵天门是个大孝子,下官猜测,若他要畏罪逃走,必定先回家和家人道别。下官熟悉去石头城的路,愿意替六爷跑一趟,把邵天门带回来。”
肃顺觉得他办事还算严谨,便点头同意,要他带上自己的侍卫同往,速去速回,带回天门后送往军机处。
丁鹿鸣比肃顺还急于找到天门,出了京城,催马如飞,一百多里地,抄近路走小道,一口气跑到了石头城。
到邵家那条小巷口,丁鹿鸣看到邵府门外并无车马,四下里也无异常状况,松了口气,知道天门尚未来到。
丁鹿鸣吩咐侍卫躲起来,他死死盯着邵府大门口,只等天门一露面便上去拿人。
也就是半个时辰的光景,巷口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丁鹿鸣招呼侍卫的当口,有两匹马由远及近眼看就要了邵府门口。
丁鹿鸣道:“各位兄弟瞧好了,只要邵天门一进家门,你们便冲过去捕人。”
“捕人?我们手上没有捕人的文书,如何动手?”
“是啊,邵大人可是军机大臣,这地界也不归我们管,若出事谁能担待得起?”
肃顺的话丁鹿鸣听得真切,明白地说了邵天门是畏罪潜逃,只因事发突然,来不及办理相关手续,再者说,京里头下来人办案,有些事不宜张扬,自然不必和地方上打招呼。
丁鹿鸣道:“各位兄弟不必顾虑,我们是奉肃大人的命令行事,不会出差子的。”
“在下认为,还是恭恭敬敬地把邵大人请回京城最为妥当,丁大人,请人得您出面才行。”
丁鹿鸣心里在打小九九,哪里肯礼请天门回京。懿贵妃召见天门的事,是他经手调查的,按大清律,天门犯的是忤逆罪,依律应是死罪,即便皇上网开一面,也是要流放三千里的,这回天门肯定再难有翻身的机会,因此不怕得罪他。
“兄弟们,你们有所不知,这个镇子上邵氏家族势力颇大,因有邵天门作靠山,他们就更是无法无天。邵天门本是潜逃回乡,我出面请他岂不要打草惊蛇,若邵家把全镇子的人吆喝起来,只怕我们谁也出不了石头城。”
丁鹿鸣这样一说,几个侍卫都有些胆怯,问:“那该怎么办?无凭无据进去拿人,岂不更要引起骚乱?”
“就是要给他来个出其不意。兄弟们进家便做恶人,先把邵天门的马给砍了,然后架了他出门上马,火速回京交差,在下不才,情愿留下来断后,待你们走远我再想法子脱身。”
“丁大人既知进镇子拿人有风险,何不在半道上截他?”
“是啊,这样能行吗……”
“兄弟们,快别犹豫了,邵天门已经进了大门,快,冲过去!”丁鹿鸣喊道。
侍卫们不敢怠慢,个个抽刀在手,如猛虎下山,似饿狼捕食,一齐冲进了邵府。
侍卫们果然利落,也就是一进一出的工夫,天门已被扛了出来,搭在马背上,不等邵家人回过神来,马和人都消失在了烟尘里。
丁鹿鸣随后上马,紧跟着侍卫们跑到镇子外头,然后折返到另一条进镇子的路上,一路飞驰再次回到邵府门前。
邵知理和小手正在门外发呆,丁鹿鸣到了跟前,勒住缰绳,滚落马下,急切地问:“邵先生,天门兄弟可曾回来?”
“没有……来过……被一些人掳走了……”邵知理方寸大乱,话已不成话。
“什么?被人掳走了?嗨,我紧赶慢赶,仍是来晚了一步!”丁鹿鸣顿足捶胸道。
“不是被掳走的,是被捕走的,我听见那些人急火火地丢下一句话,说师父触犯大清律,要拿回京去过堂……”韩小手道。
“天门行事谨慎,怎么会触犯刑律?”邵知理自语道。
“邵先生,伯父大人,晚辈正是为这件事而来……我们到书房细说。”
邵家的女人们这时尚不知情,见丁鹿鸣突然来了,再三提到天门的名字,猜到不是什么好事,便把小手叫过去问话。
邵知理此时已六神无主,只能任丁鹿鸣摆布。丁鹿鸣夸大其词,编排出天门辜负皇上信任,私通皇贵妃的鬼话。
邵知理简直如雷轰顶。天门八字里日坐桃花,天生有女人缘不假,但是他怎么糊涂到与皇贵妃有私情呢?这可是要诛九族啊!
邵知理眼前一黑,险些栽到地上。丁鹿鸣手疾眼快扶住了他,知道这个罪名编得太大,吓着了邵知理,便道:“伯父大人先不必害怕,此事皇上尚不知情,仅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收到了密报,然后又与晚辈的老师肃顺大人商议,两位大人为保全皇上的面子,决定大事化小,来个瞒天过海,只把天门兄弟悄悄处置了。”
“啊,他们要把天门怎么着?要悄悄处死他吗?”
丁鹿鸣装出很难过的样子,低沉了声音说:“出了这种事,他们当然得要天门永远说不了话。那些王公大臣,要一个人死,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