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把恭亲王和惠亲王放在一起比较,心事不难破译,他是希望恭亲王像惠亲王一样,既有经天纬地的才能,又能守得住本分,对皇帝忠心耿耿,视皇位如竹杖芒鞋,危难时可扶大厦将倾,太平时化作瑞兽隐形。
恭亲王和惠亲王怎么能一样呢?惠亲王生在太平盛世,那时道德律法彰著严明,圣人之风盛行,君守君道,臣守臣道,因此才造就惠亲王淡泊高雅的气质。而恭亲王出生不久,便赶上由禁烟触发的与英夷的战争,稍懂得人情世故,国家又开始陷入动荡之中,从此江山变色,人心不古,恭亲王耳濡目染的是勾心斗角和争权夺利,要他如何能做到清心寡欲!
咸丰在康慈皇太后宾天后,将恭亲王的所有职务尽皆解除,已说明他不再信任恭亲王,而今他又动了重新启用恭亲王的念头,究竟为何呢?
是因为皇上和懿贵妃分开,无人帮他料理国事,使他急于找个助手吗?不太像,即便发还恭亲王的职权,恭亲王也不能代他决断军政事务。
天门想到咸丰说过的那句,“肃顺忙得脚打后脑勺”的话,看来把皇上和懿贵妃分开,是肃顺一力操持的。若是因为担心后宫乱政,肃顺才请皇上驻跸圆明园,倒是做了一件令人敬佩的事情,不过,万一他别有用心呢?
天门不由悚然一惊,想道,难不成是肃顺挟持了皇上?让皇上感受到了某种威胁,想请恭亲王回来助他解决麻烦?
天门又扫了一眼墙上的霉斑,那鬼脸便现出阴森森的冷笑。天门赶紧闭一下双目,以此把烦恼阻挡在意念之外。
皇上垂问,天门不能不答,可又不肯掺和皇家的事,便做出茫然地神情道:“臣不知皇上问的‘如何’指的是什么?”
咸丰道:“你少装糊涂。”
“臣是真糊涂,”天门挠挠头,为使室内的气氛柔和起来,便憨态可掬说:“两位王爷相比,恭亲王英俊潇洒,惠亲王风度翩翩;恭亲王年富力强,惠亲王老成持重;恭亲王待人真诚,惠亲王为人谦和……”
“好了,好了,朕不是要你为他两个唱赞歌的。”咸丰打断道:“你就直接告诉朕,若朕重用恭亲王,他将来会不会有非分之想。”
咸丰竟然说得是将来,他是要托孤吗?他预感到了自己去日无多?
天门思忖良久,缓声说道:“皇上待康慈皇太后和六王爷不薄,六王爷又重回上书房温习了许多圣贤书……他天资聪明,悟性极高,一定可以想得明白皇上的一片苦心。”
天门回答的滴水不露,也从侧面提醒咸丰,自己去想以前如何对待康慈皇太后的,想明白了再决定如何使用恭亲王。
咸丰已懒得思考,对天门话里的深意不去细想,语含不快道:“你呀,不是打小便天不怕地不怕吗?从何时起学得这般吞吞吐吐,一点儿都不痛快!”
“回皇上,不是臣不痛快,而是今日臣的头有些痛,这一刻昏昏沉沉的,想事情毫不清爽,臣怕误了皇上的大事,因此才倍加谨慎。”
咸丰看到天门的脑门上有些红肿,道:“你是在路上跌了一跤吗?”
天门恍然大悟,摸了摸前额,道:“可不是么,刚才在宫门口撞到了树上。”
“你能撞到树上可是少见,朕听说在你们行里,有一种占算的方法便是以意象起卦,你进宫却把头撞出一个大包,可是有何说法?”
“回皇上,天门自从进京后,时刻准备着皇上的召对,为保持头脑清醒,已不为自己的事起卦……”
咸丰深为感动,“天门,朕相信你的话,朕知道你颇有范文正‘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品格。你且缓一缓,再替朕决断一疑。”
咸丰赐了座,又赐了茶,瞧着天门一盏茶下肚,头顶冒出热气,气色正了许多,咸丰拿出一本书道:“朕想到你断的太平军造反一事是准的,从宫里出来时,便顺手带了这本‘推背图’,可是朕翻了几遍,不得入门之法。朕想,既然一伙匪寇造反有象,那么拥有铁船洋炮的英夷岂不更有象?你拿去看看,这本书里是如何破解与夷人之争的?”
天门流放广西时,惠亲王曾给他看过此书,因彼时两广之地正闹“拜上帝会”,天门看到第三十四象时便被吸引,等想到把余下的卦象都看完时,惠亲王已收回去了。
天门从咸丰手中接过《推背图》,直接从三十五象看起。
三十五象是“随卦”,谶语说:“西方有人,足踏神京。帝出不还,三台扶倾。”
前面那一象说的是太平军,这一象会应在什么事上呢?天门揣摩着谶语,目光停留在“西方”二字上。
后天八卦上,西方为兑,而本象“随卦”是下震上兑。谶语开篇便说“西方有人,足踏神京”。联想到目下的局面,卦象再明显不过了。大清国居于东方,英美等国则属西方,西方为兑,兑为泽,这表明西寇涉水而来,要践踏京城啊。下面谶语说“帝出不还”,难道是说皇上要弃皇城而去,然后驾崩于外?“三台扶倾”,是说大清国不会灭于外夷之手,只是这“三台”不知是何方神圣。
天门朝下看那歌,“黑云黯黯自西来,帝子临河筑金台。南有兵戎北有火,中兴曾见有奇才。”
巧得很,这一象里仍然有“曾见”二字。也就是说曾国藩必是“三台”里的一个。
天门想,此象里如此直白的谶语,皇上会看不明白吗?尤其这句“帝出不还”,多么浅显?
天门用眼睛余光观察咸丰,发现他也正在看自己。那目光里闪烁着一丝无助和悲凉。
天门顿时明白,咸丰是看懂了这一象的,否则他不会动重新起用恭亲王的念头,也绝不会问出“恭亲王将来会不会有非分之想”的话。
天门捧着书不知该如何向咸丰诠释。
咸丰见他发愣,问道:“如何?”
天门合上书,恭恭敬敬交还咸丰,说:“皇上,唐人留下的这本书,自是有其奥妙所在。不过此书时空跨度极大,涵盖的朝代甚多,目前来看,已预言了由唐至今一千多年的大变故。根据书中所有验证过的卦象,可以得出一些规律,那就是分配到每一朝的卦象并不多。在皇上这一朝,太平军的事已现于卦上,应该不会再有象示于皇上了。”
“是吗?”咸丰大感意外,将书翻到三十五象,指着上面的谶语说:“这句‘西方有人,足踏神京。帝出不还,三台扶倾。’不是说的眼前事吗?”
天门很是为难,若不回应,英夷杀到京城时自己便是欺君误国;若直言相告,则是泄露天机,于自己于国家都大为不利。
天门说:“一千多年前的贤者留下的谶语,怎么可能如此直白?天门刚才对这一象也是揣摩再三,并不敢轻易下结论。卦上说‘西方有人’,可是如今北方的老毛子闹得也很凶啊!”
咸丰若有所思,道:“是啊,那么朕驻跸圆明园也应算‘帝出’吧?”
天门道:“皇上圣明。”
天门说着猛地想到懿贵妃的嘱托,心里说,如果皇上打定主意,要在圆明园长住,用以破解“推背图”的谶语,那便劝不回去。不管那么多,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先把话捎到了吧。
天门说:“皇上……”
小安子进来打断了天门的话,“皇上,博多勒噶台亲王请旨觐见。”
“让他进来吧。”
僧格林沁应声而入,行过礼,咸丰赐座,问他:“僧王,你怎么来啦?”
僧格林沁口中答着话,扫了一眼天门。
天门躬身施礼,僧格林沁倨傲地说:“你就是那个挑动太平军内讧的邵天门?”
天门听出他的不屑,道:“全是别人以讹传讹,天门从未贪功,那是穆相的孙女霓儿的功劳。”
“哦,还有人说你未卜先知,早已断出灭太平军者非曾国藩莫属,这可是真的?”
天门不愿当着皇上的面与他争个高低,微微一笑:“惭愧,天门不敢贪天之功,那是神明的指点……”
“哼,装神弄鬼,巧言令色!”僧格林沁为顾全咸丰的面子,压低了声音斥责天门。
咸丰道:“天门,跪安吧,记住了,朕这回只准了三天的假啊!”
天门应着退出去,双脚刚出门口,听到僧格林沁浑厚的声音:“皇上,恕臣直言,这些江湖术士,察言观色,油嘴滑舌,不足为信……”
天门听得生气,出了“接秀山房”,看到一匹枣红大马拴在紫薇树。天门知道圣恩优隆,僧格林沁可以骑马进园子。
但是他把马骑到皇上的寝宫门前,还是有些太骄纵了。
天门围着那匹马转了一圈,见马背上搭着鎏金马鞍,马鞍上镶嵌许多红宝石,极显奢华,太阳一照,发出耀眼的光芒。
天门顽劣性子上来,在湖岸的石板路上,抠下两枚有棱角的石子,瞧着四下无人,塞到马鞍下面。
天门在“接秀山房”门外拦住一个太监,要他待僧王出来时转告一声,就说邵天门刚才得了一卦,僧王进园子时冲撞到土地公公,出园时千万不可骑马,否则必有血火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