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如林从来没有如此挫败过,也从来没有如此颓废过。
他几乎不敢相信面前是自己年仅五岁的孙儿。
他几乎不敢直视天门天真无邪的眼睛。
邵如林示意邵知理把天门送走。
看着天门蹦蹦跳跳出了书房的门,邵如林且悲且喜,自语道:“我命不久也。千古一人也!”
凭他的悟性,凭他的见识,他可以认定,天门一定是通灵神童,天门不仅有着无师自通的灵性,而且有着神奇的能量。如此奇异之人,只在民间偶有传说,从来无缘得见,由他往上祖祖辈辈都没遇过。
没想到这样的人竟然是他孙子。如同一个平凡百姓家,突然出了位帝王一样。不可思议,无法相信,又受宠若惊。
他不希望这是真的。不是因为天门预言了他的生死,而是担忧为他的家族带来灾难。
一将功成万骨枯。万骨里也会有自己的亲骨肉。
如来或观音现世,对世人众生是福音,对他的家族家人呢?那是无法享受平常百姓快乐的悲情。
他的担忧还在于,这种异人,一般有两种结局,要么成神,要么成鬼。要么天堂,要么地狱。
精通周易的人,一般都看破红尘,不膜拜神,也不惧怕鬼。他只希望子孙后代衣食无忧,平和一生。
邵如林研墨提笔,写了一纸遗书,看了又看,不禁泪下。
这时邵知理送走天门,转身回来。看到父亲落泪,“扑通”跪倒在地说:“父亲,子孙不孝,惹您老人家生气了。”
邵如林把遗书收进抽屉里,说:“起来吧,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我为什么要生气?”
知理道:“父亲,您看天门这孩子是怎么了?”
“知理,你教过他《易经》吗?”
知理懂父亲的意思,忙道:“只让他背过几首唐诗,《三字经》也是刚开始读几句,从来没有教过他高深的学问,我占卜时也从不让他在身边。”
“天门出生后,我取先祖康节先生《梅花诗》里的‘天门’二字作他的名字,原意是要他继承邵家传统,发扬易学精神,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这个名字本是先祖预留给他的。”
知理惊讶地看着父亲。
“天门是开了天门了。这是邵门之幸,不过,也有隐忧,他还太小,怕他知世过早,强开心智则伤身体,会折福折寿啊。”
“父亲,那该如何是好?”
邵如林沉思良久,说:“为他找个待年媳吧,或许能压制住他的蓬勃之气。”
待年媳就是童养媳,为因驻邪而体弱的幼儿布风水局时常会用到,这个知理懂的。
知理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问:“父亲,要多大年龄的女子才好?”
“要长天门整旬,多一岁少一岁都不起作用。”
整旬就是大天门十二岁,与天门的年龄太过悬殊,这样年龄的女孩可不好找。为了天门的一生,再难办的事也要去办。知理没有半点犹豫,说:“好的父亲,我马上去办。”
这件事情关系重大,知理不敢大意,他决定亲自去办。
邵知理再三打听,找到京城最有名的媒婆俏三娘,一见面便给了她一个银锞子。
俏三娘喜得脸上的脂粉“哗哗”直掉,作揖道:“邵大爷有何吩咐尽管说,何必这么破费。”
邵知理一个高帽甩过去道:“我知道三娘神通广大,为人厚道,我相托的这件事,只有您能办得了,也只有您能办得好。”
“能得到邵大爷这么高的褒奖,三娘死也值了,有事您说话,除了到月姥娘上请嫦娥三娘办不到,在凡世间说媒拉纤,三娘从没失过手。”
“三娘爽快。是这么一回事,前些日子老爷子得了个梦,醒来嚷着要给孙子说个媳妇。我们家的规矩严,谁也不敢问怎么回事,只好照办,就是图老爷子乐呵,你说是不,因此只有麻烦三娘了。”
三娘行走江湖多年,她已经从邵知理的行为举止中看出端倪。邵如林虽说只是个从五品的小官,但在京城也算是官宦人家,如果他家少爷不呆不傻又不残,自有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等着,何用邵家大爷如此劳神。这里面定有蹊跷,看来又能狠赚一笔银子啦。
想到这里,三娘眉开眼笑道:“好事,好事,这是做儿女应该应的孝心,敢问少爷今年贵庚?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家?”
“这个嘛,犬子今年五岁,想寻一个十七岁的待年媳。三娘,不难办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三娘有些失落,但眼珠子一转,笑容不改说:“办是能办得了,只是找十七岁的女子有些难。大爷您想哪,现如今好人家的,长得出溜的女儿,哪个不是十三四岁就订亲,十五六岁就出阁?”
“三娘的意思只能找个腿脚不全乎的,或者呆傻的?”
“那哪能,像邵家这样名门望族,真找个那样的,别说您啦,三娘第一个不答应。大爷,有一个办法您看成不成,我到乡下去物色物色,兴许有穷苦人家或急等用钱的主,您使点银子,我帮您寻个模样俊,心灵手巧的女孩儿,对外就说是使唤丫头,等少爷大了,再说个门当户对的小姐,如何?”
“还是三娘想得周到,就依三娘的意思办吧。不怕花钱,但有一条您千万不可糊涂,一定要十七岁的少女,差一岁您可就白忙活了。”
“那是,那是,三娘几时做过糊涂事。”
俏三娘喜滋滋地领命而去。
再说邵如林,连着三天清晨卜了三次卦。
两卦为林则徐,一卦为自己。林则徐的卦象很平稳,符合目前的处境。虎门销烟后,英商人虽然四处叫嚣,要求赔偿损失,倒也没掀起什么大风浪。英领事义律也给天朝发来照会,天朝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并没什么厉害冲突。
邵如林心下甚慰,只要林大人在南方能稳定局势,英人的怨气会慢慢消退,因销烟带来的不稳定因素也会很快平息。
邵如林自己的卦象也看不出不吉之兆。至少是这个月内不会有任何不测。
想到天门那句谶语,邵如林实在烦恼,又不免怀疑自己的判断了。那到底是小孩子的一句无心之语,还是自己看得不如天门更远呢?若仅是一句谶语也还罢了,天门画的那个对自己极凶险的“遁”卦又作何解释呢?
不管了,一切让时间来验证吧。
懂易之人,多乐天知命,邵如林并不计较个人的生死荣辱。一切都有命数,多虑无益。
邵如林心情渐渐晴朗起来,信步走向后花园。
转眼三个月过去。
这一日晚间,邵如林正在书房读书,仆人过来禀报,说是文华殿大学士穆彰阿大人差人来请,叫他去穆府品茶赏月。
穆彰阿权倾朝野,炙手可热,可邵如林却与他从无交集,他突然要见自己,到底所为何事?
邵如林不敢怠慢,马上更衣,乘了轿去见穆大人。
进了穆府,七转八转,绕过三个月亮门,邵如林就看到穆彰阿亲自站在书房门口等候。
邵如林受宠若惊,忙上前请安。穆大人一把拉过他,亲热地说:“雨山兄不必客气,快快里面请。”
宾主落座,寒暄过后,穆彰阿道:“再有四个月便是皇太后的寿辰,因为禁烟之事,太后颇多微词。虽说太后的烟供并没有少,但关于禁烟的风言风语让她很不高兴。圣上的意思是借祝寿让太后乐呵乐呵。雨山兄恐怕要忙活一通了。”
邵如林道:“这是为臣子应尽的职责。”
穆彰阿话锋一转道:“雨山兄对禁烟之事如何看?”
“禁烟是圣上亲自裁决的大事,下官不敢枉议。”
穆彰阿低声道:“今日接到南方密奏,英人正在悄然调兵,恐怕一场战事不可避免,这件事令圣上颇难决断,依兄之见,如果开战,胜算几成?”
邵如林终于明白了穆彰阿见他的真正用意,心里有些慌乱。小心翼翼地问道:“穆大人可是要下官请示天意吗?”
“我正有此意,雨山兄不妨卜上一卦,”穆彰阿提醒道:“圣上所虑的是太后寿辰将至,一旦开战,怕要让她老人家担惊受怕。圣上可是大孝子啊!”
这句话再明白不过,语气里透着惧战之意,邵如林不知道究竟是圣上的意思还是穆彰阿的意思,一时踌躇起来。
邵如林静下心神,专心请教天意。一卦出来,吉占六成,凶占四成。按卦象暗示,如果开战,当然是有胜算的。
假如对面坐的是林则徐,邵如林可以如实解卦给他听。禁烟初见成效,依林大人的禀性,不管天意如何,一定会迎战挑衅,维护天威。现在面对的是穆彰阿,他就不敢直言相告了。因为果如卦语,一战而胜自然皆大欢喜,一旦战败,凭穆彰阿反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为人,他区区从五品小官吏不足为惧,林大人定会为穆彰阿所不容。
邵如林不知如何开口。
穆彰阿见他发呆,道:“雨山兄,怎么不说话?”
邵如林拭了下额头的汗珠,说道:“穆大人,不知道怎么了,不才今儿心神不宁,所求之卦也混浊不清。开战之事,关乎国本,下官不敢信口雌黄。请穆大人宽允,容下官明晨再卜一卦。可否?”
穆彰阿知道他是为难,也不点破,笑道:“好,就依雨山兄的意思。”
邵如林出了穆府,仰头看天,在心里默念道:“难道我的劫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