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旧宅原是沉淀了家主的气息的,许多人别家万里,沧桑数十年,魂牵梦萦的仍是故土的一草一木,念念不忘的仍是老家的景象,因为什么?因为生身之地,安放着人的胎光,胎光系着人的血脉气韵,人的肉体可以离开,胎光却永远守在你呱呱坠地的那间屋子里。
胎光是什么?胎光为人的三魂之一,也是人常说的落叶归根的“根”。人死后,三魂是要合到一起才能升入天堂的,因此落叶要归根才能重生,而孤魂野鬼是永远无法投胎转世的。
天门的爷爷出生在石头城,所以他对京城毫不眷恋,临终前一定要回老家。
天门生在羊尾巴胡同的宅子里,这里安放着他的胎光,虽然他还远未到“念旧”的年龄,但因宅子易主,胎光常受生人打扰,一旦他离故宅近了,胎光收到讯息,欢欣雀跃之下,自然也会对他发出召唤。
三魂相逢,七魄得安,天门在老宅子里坐下来,顿时有种天地合德,日月合明的幽然之感。
天门想着昨晚“来者老人”的那番话,暗忖,看来我以前辗转各地,时时惊惧不安,不光伤神损气,肉体疲惫,还扰动魂魄不宁,临深渊而不自知,今日回到故宅,却正补了太阴之气,一抵太阳的亢奋,莫非这就是“晒太阴”吗?
沉思间,丁小香袅袅娉娉走进来,先给文祥郭嵩焘见过礼,然后走近了天门,声如黄莺出谷,婉转低徊道:“天门哥哥,小香可盼着您啦!”
不止她的声音动听,还有一缕幽香若隐若现袭来,天门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有些陶醉,瞧着小香道:“丁小姐这话天门可当不起。”
“天门哥哥,您当得起,小香说得全是心里话,若有半句假话,天上的雷公必不饶我。自从您回京后,小香便再三央哥哥请您来家中一叙,无奈您军功显赫,倍受皇帝倚重,每日操持着军国大事,脱不得身……”
天门捏了捏小香的手,含笑说:“你要再讲下去了,雷公饶不过的可是我啦!”
文祥看他们二人卿卿我我,毫不避讳,小声和郭嵩焘道:“筠仙兄,我们到院子中透一口气吧,顺便躲一躲雷公。”
丁鹿鸣装作未听见,起身请二人去书房欣赏藏书。
转眼间堂屋里便只剩下了天门和丁小香。
小香眼里汪了泪,扑到天门怀中,轻轻啜泣道:“天门哥哥,小香以前或有不对的地方,但也全因身在异乡,形如飘萍,心里没底,抓牢了一样东西便不敢轻易撒手……小香对您的情意却是真的,说过的话也绝无虚言,哪怕做牛做马,做个使唤丫头,也要一生一世侍奉您。”
天门一阵慌乱,呼吸急促起来,替小香拭去眼角的泪珠,说:“快些起来,让旁人看见笑话。”
小香用葱白样的手指抚摸着天门的脸庞,含情脉脉地看着他,道:“天门哥哥,您知道吗?自打您救下小香那一刻起,小香便在心里立下誓言,此生除了哥哥之外,心里只装着您一个人。不信你摸——”
小香说着抓住了天门手,放在胸口上。
轻纱薄裙,酥胸如玉,天门不禁意乱情迷,一只手抚摸着小香光滑的肌肤,一只手搂紧了她的腰……。
两人正缠绵得难分难解,小手忽然闯了进来,叫一声:“师父——”
天门慌得撒手,丢下小香问道:“什么事?”
小香才要得手,被小手一吓,十分不悦,嗔道:“这是哪里来的孩子?怎么如此冒失无礼。”
小手白了她一眼,正要回天门的话,小香已经站起来,将小手推搡出去说:“到院子里玩耍去,没我的话,不许进来。”
让小手一冲,天门冷静下来,觉得刚才的举止实在不堪入目,道:“小香,你不是要亲手为我做几个菜吗?”
小香沉吟着,不肯离去,道:“小香送你的香囊还在吗?”
天门摇头,歉意地说:“原本一直带在身上的,后来大病一场,昏迷数日,醒来便找不见了。”
小香的眼圈倏地红了,伤心道:“就知道你从未把小香放在心上……”
天门怕她故伎重演,再次拿眼泪诱他迷乱,忙找个借口出门去寻文祥等人。
天门进到书房后,见那布局也是爷爷在世时的摆设,甚至有些书也是那时便有的。天门站在书橱前,随手抽出一本书,暗想,丁鹿鸣做这些,是要故意炫耀他的能耐呢,还是要羞辱自己?
筵席很快摆好,天门等四人各据一边桌口落座。因为天门的官最大,被一致推到主位,左右陪着文祥和郭嵩焘,丁鹿鸣守在席尾。
天门已知丁鹿鸣的人性,本不欲和他往来,因要照顾文祥的面子,才虚与委蛇地支应着。
郭嵩焘被文祥邀来,全是因为与曾国藩同乡的原故,他自知是被拉来凑数的,因此只管喝酒,不管闲事。
文祥只所以替丁鹿鸣出面邀请天门,也并非心甘情愿,而是事有凑巧,丁鹿鸣为他找到一本梦寐以求的旧书,作为交换条件,这才抹下脸将天门约了过来。
这桌硬凑到一起的酒席,一开场便可感受到气氛的压抑生冷。
丁鹿鸣心存一心要与天门重修旧好,机会难得,必然不会让场面尴尬。他先敬一圈酒,持着空酒盅偷眼去看众人的杯子,见众人喝得并不痛快,只是湿了一下嘴唇,各自面前的杯子仍是满满的。
丁鹿鸣再次给自己杯中添满酒,一饮而尽,道:“文大人,郭先生,鹿鸣知道,您二位全是邵大人的知交,当着二位的面,鹿鸣便敞开了心扉说话——”
丁鹿鸣说着离席,跪倒在地下,冲着天门“嘭嘭”有声磕了三个头,抬头时,众人都看到了他额上的血丝。
郭嵩焘不明所以,赶紧去搀起他。
丁鹿鸣满脸是泪,道:“郭先生请安坐,听鹿鸣把话说完。”
文祥瞧着天门,天门冷笑说:“丁大人这是唱得得出,有什么话起来说吧。”
“邵大人,请容我在地下把话说完。”
丁鹿鸣从赴京赶考病倒街头说起,讲到天门如何古道热肠,出手相救,如何将他收留在家里,供他们兄妹吃穿用度,他又如何从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终于夙愿得偿,金榜题名,做到了四品京官。
丁鹿鸣说:“荣华富贵乃是过眼烟云,当年不是邵大人出手相救,鹿鸣早已成孤魂野鬼,哪还有眼前的一切。邵大人对鹿鸣有再造之恩,邵家是鹿鸣兄妹的贵人,邵家的恩情,我们兄妹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一二。可是,只因时逢乱世,匪寇四起,百姓流离失所,君父日日忧心,身为臣子,当以报效朝廷,解君父之忧为首务,鹿鸣虽位卑人微,但位卑未敢忘忧国,为全忠义,便无力分身去义父母大人跟前尽孝,每思及此,鹿鸣便痛不欲生……”
丁鹿鸣说着匍匐在地,痛哭流涕,伤心欲绝,便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忍不住陪着落泪。
文祥和郭嵩焘并不了解丁氏兄妹在邵家的情形,见他说得动情,想到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一旦投身仕途,便是亲生儿子又怎能尽孝父母膝前。
两人心里一软,一齐伸手去拉丁鹿鸣:“丁大人有这份心便足以感天动地,快快起来……”
丁鹿鸣边抹眼泪,边等天门的话,天门偏不说,左看一眼文祥,右看一眼郭嵩焘,做出一副懵懂的样子。
郭嵩焘在桌子底下暗暗踢了天门一脚,示意他表态。
天门看丁鹿鸣哭得真切,不像做戏,有些糊涂了。丁鹿鸣买回这座宅子,而且恢复原样,然后把自己请来,跪倒忏悔,全无挑衅语言,并不像要显摆他今日的出人头地,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天门轻咳一声,道:“丁大人的故事只讲了一半,另一半也很有意思,却只有天门一人知道,你们愿不愿意听?”
天门并未有让丁鹿鸣起身的意思,文祥懂得他有意要罚丁鹿鸣的跪,也不加相劝,道:“请邵大人说来听听。”
丁鹿鸣跪得双膝先麻后疼,蜷缩在地上呲牙咧嘴,十分滑稽。
郭嵩焘心里不忍,道:“丁大人快起来吧,你这个样子郭某如何坐得住。”
丁鹿鸣一心要求得天门的谅解,因此必得等天门的话,天门不让他起来,他若灰溜溜爬起来,这番苦心便白费了。
丁鹿鸣可怜巴巴地望着天门,天门迎着目光,关切地问:“如此看来,丁大人也感兴趣啦?好吧,我便把当年从鬼门关里把你拉回来的惊险经历讲给你听——”
天门讲故事的能力比丁鹿鸣毫不逊色,他把如何骗得惠亲王的管家信任,如何闯宫去请太医,又如何从穆彰阿手中诳来孤药,绘声绘色,声情并茂讲述一遍。
不只是文祥和郭嵩焘,连丁鹿鸣也听得目瞪口呆,连叹万幸。
文祥道:“太惊心动魄了,这中间有一步走不通,丁大人的命便保不住了。”
“何止丁大人一条命,他若活不成,其妹丁小香也必不肯独活于世,两条人命全落在我的手上,因此我顾不得什么后果,只一心要把他救过来。后来每每回想起此事,还不免后怕。”天门说。
文祥和郭嵩焘全看着丁鹿鸣。
丁鹿鸣得知天门为救他,竟然历经重重险阻,不由羞愧难当,再次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额上不是渗出血丝,而是鲜血直流了。
天门想,看他这样心悦诚服,应该被打动了,但愿这一回能教他懂得人间真情可贵,从此知道与人为善。
天门说:“丁大人这条命不全是天门所救,既有惠亲王和文庆大人的一份力,也有穆彰阿大人的一份力。他们以身作则,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们,做官要先做人,凡能官居高位者,无不是品行端正,心胸宽广。”
“邵大人说得是。”众人一齐说。
天门觉得差不多了,说:“丁大人请起吧。”
“以前鹿鸣太过争强好胜,也常怀嫉妒之心,在做人上难免不尽人意,今日听邵大人一席话,受益颇深,请邵大人放心,鹿鸣从此以邵大人为楷模,唯邵大人马首是瞻……”
“这叫什么话,怎么是以我马首是瞻,我刚才那番话算是白说了,罢了,这酒也吃过了,我该回去了。”
天门起身便向外走,丁鹿鸣爬着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道:“邵大人哪里都不必去,这里是您的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