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像穿透万里星空而来,裹挟着一股远古的苍凉之气,簌然落到天门面前。
天门溯声寻源,月光恰到好处地明亮起来,只见贡院墙根坐了两位白发的老者,一个在瞌睡,一个拿一根树枝在地上漫不经心地划拉着。
天门走上前,客气地一拱手说:“二位前辈,可是在和晚生说话吗?”
“你能听得见自然是说与你听的。”
天门走到那醒着的老者跟前,借着月光辨认出地上原来画了一个符咒。
“前辈,您写得这是什么符?”
老者“刷刷”添上几笔,道:“你再看——”
天门学着老者的样子,坐到他身旁,再看地上,却是一只沐火腾空的火龙和一只向水而遁的花斑虎。
天门说:“原来前辈画的是火龙水虎。”
“五行颠倒术,龙从火里出,五行不顺行,虎向水中生。”老者掷下树枝,轻声吟道。
火龙水虎在道家炼丹法术里分别代表汞和铅,在易经里则是离和坎,老者画的图用卦来表示便是“火水未济”。
老者要向天门暗示什么呢?
天门怦然心动,问道:“敢问上神尊号?在哪座仙山修炼?”
老者神色凝然,眯起眼睛看着远处,月光洒在他的前额上,有灼灼光芒在闪亮跳跃。
老者口中再次送出清朗之声:“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天门不由自主接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熟悉的诗句,似曾相识的场景,猛然间激活密封在天门潜意识里的记忆。
“前辈莫非与晚生的祖父有渊源?”
“所谓渊源,不过是张若虚笔下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潮起潮落,花开花谢,世人看到的是这盏明月的阴晴圆缺,天上这盏明月看到的是世间的悲欢离合。你只需记得,得失两便,去留随意就是了。”
“多谢前辈的指点,晚生仍有一惑未解,不知前辈将‘火龙水虎图’赠予晚生,究竟是何用意?”
“你怎知是赠予你的?”
“晚间贡院无人,月下街巷空旷,前辈的这一卦不是给天门还会留给谁呢?”
“你既已看出是一卦,难道解不出卦意吗?”
天门摇头。
老者也跟着摇了摇头,“你沾染的俗尘太多了,土由火生,水抟土为垢,再多的天赋也经不住尘垢层层覆盖。你这一年里,可是渐觉力不从心,聋瞢颟顸?”
“可不是么,晚生已有所察觉,近一年来,每到决疑时,再无玲珑心。”
“万物生于天地间,互相孳胤,循环不绝,荣枯岂由人定!世事生于千万人,混混相交,孳产无穷,生死怎由一力肩之。你的执念太重,未济之象已生,若不即时回头,天之赋予便是负累,满腹学问终成蛊毒。”
天门连连点头,“这些道理晚生是明白的,并且正在努力隐退,只是尚未觅到解脱之法。”
“你还是不明白。”
“晚生愿闻其详。”
老者看着天上的明月,道:“太阴月之精也,为天地万物育形之母。古之至人,知神物隐于此,假法象而采取太阴之精……生魂,生魄,交结百宝,未济转既济,助你金液还丹……”
天门似懂非懂,道:“前辈的意思,是要晚生常‘晒太阴’而补精气生魂魄?”
正在瞌睡的老者忽然道:“来老儿,可等到了归去者?”
天门正要搭话,被醒着的老者推了一把道:“快些离开,莫让归老儿看到了你。”
天门觉得奇怪,犹豫着起身,将行未行之际,只见归者老人缓缓抬起头,来者老人拿树枝在火龙水虎图上一通拨弄,扬起尘土,隐去了天门的身影。
天门不敢回头,迈大步向前便走,身后传来歌唱之声:“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天门听见两位老者相互叫着“来老儿”和“去老儿”,想到当年爷爷临终前曾向空而呼,叫得便是“来归二老”,顿时猜到这二位绝非世间高人可比,而是神明尊者,前来点化自己。
天门踏歌而行,琢磨着来者老人的话,越想越感到精妙无比,竟把《阴符经》里的那句话也参透了。
“人知其神之神,不知其不神之所以神也。”天地造化,深不可测,神力奇术非常人可识可辨,杳查冥冥,潜隐无形,世间万物无不被神力覆盖,吉凶祸福无 不为神力所掌控,神迹无时不发动,悔吝休咎无时不发生,人不用去知神求神,揣着一颗畏惧心,得失两便,去留随意就是了。
至于“日月有数,大小有定,圣功生焉,神明出焉。”也不难解,日为太阳,月为太阴,太阳是火魂,太阴为水魂,阴阳升降,日月交替,龙虎交媾,魂魄相生,天地合德出神明,日月合明出圣功。简单一言解之,世间万事万物看似玄妙,其实都在数中,数是定下的,人的吉凶祸福便也是定下的,所有意图窥破天机者,皆为窃取天机之玄妙,圣功神明岂是凡夫俗子可以轻易窃盗去的!
读尽天下奇书,抵不过圣人寥寥数语,天门解开心头迷惑,脚步轻松,转过街角便到了故宅门口。抬头看时,只见眼前是一座新修的门楼高阔,拔檐戗脊,盘头雀替,甚是气派。
从大门的形制看,这家主人的官职不小,天门想不出当年黄爵滋可曾说过将这宅子卖给何人,夜深人静,不便打扰,便原路返回。
天门再由贡院经过时,明月依然当空,贡院墙根却再无“来归二老”的踪影。
第二天晚上,文祥自乘一顶小轿,亲自来公馆接天门赴宴。天门知道请客者必是丁鹿鸣无疑,只因得了来者老人的指点,不再将心思用在谋算人情是非上面,上轿闭目养神,一路上“晒太阴”安气息,倒也怡然自在。
行走不多时,轿子停下来,小手搭起轿帘,道:“师父,到了。”
天门下轿,见竟到了自家的老宅门前,丁鹿鸣和早到的郭嵩焘站在门口迎候,文祥也从轿中走出来道:“邵大人里面请。”
丁鹿鸣躬身上前,伸出手来欲搀天门,看得郭嵩焘目瞪口呆。
天门略显尴尬,但并不让他难堪,道:“丁兄不必客气,天门虽然腿短,你这门槛却还迈得过去。”
天门的话逗得众人齐笑,丁鹿鸣的谄媚之举便被忽略过去了。
进到院中,影壁墙粉刷一新,上面新画了一幅山水,郭嵩焘叹道:“好有意境的一幅画!”
丁鹿鸣听赞,不免得意,接过下人的灯笼,挑得高高的照着墙上的画,讲解道:“这幅的作者是新科状元翁同龢,在下并不懂画,因肃大人看好此人的山水,称他的画有清初山水名家王翚的遗风。在下想着这院中要有山有水最好,因此便将翁同龢请来……”
听他提到肃顺,众人都明白他在借肃顺拔高这幅画作,反倒对翁同龢其人其画兴味索然了。
天门微笑说:“有山有水的院子,京城里怕是只有皇上家里才见得着吧。”
丁鹿鸣吓得手一抖,灯笼撞到影壁墙上,里面的蜡烛倒下来,引燃了灯笼。
趁着丁鹿鸣和下人们手忙脚乱灭火,天门和文祥向院内走去,文祥忍不住笑道:“你太不厚道了!”
天门回敬道:“你又何尝厚道?”
文祥知他所指何事,解释道:“我知道你讨厌他,可是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他既然求到我面前,我怎好意思拒他呢。”
“要做好人便做不成好官,如此看来文大人对做好人更得心应手些。”
“你少阴阳怪气的,我这可全是为你着想。”
天门笑说:“怎么经不起逗呢,文大人不必看不惯天门的这个内阁学士,你距此仅有一步之遥了。”
“你说什么?文某也将入阁吗?一步之遥是多远?”
丁鹿鸣和郭嵩焘已追过来,天门重回故宅,百感交集,丢下文祥,张目四望。只见院中各处挂着灯笼,所有的房子都已修葺一新,门窗新刷了漆,院子新铺了砖,花木也修剪过了。
海棠花开过了,树上结满了青翠的果子,在红灯笼的光辉映照下,像翡翠一样晶莹剔透。
西厢房是若兰住过的,门紧锁着,看不到里面,天门立在窗下呆了一呆,想到迁徙时这院里所有的家具都是变卖了的,不觉怅然,知道不仅若兰的屋子,所有的房内都不会再是以前的布局了。
这座宅子如何到了丁鹿鸣的手上呢?他知不知道这曾经是邵家的产业?
天门被丁鹿鸣让进堂屋,中堂悬挂着的一幅《福海寿山图》,竟然仍是爷爷在时就有的,画下面是花梨木的八仙桌和两把靠背椅。天门一阵恍惚,好像猛然间回到了儿时。
爷爷邵如林坐在八仙桌旁,慈祥地望着天门,仿佛在说,你下学回来了?今儿个读得什么书?
天门正愣神间,丁鹿鸣忽然问道:“邵大人可还记得这幅画吗?”
听到他这样问,天门明白他是知道这座宅子的底细的,时隔十多年,他能把旧家什搜集齐整,看来颇是下了一番工夫。
他要干什么呢?天门决定静观其变,在爷爷左手下面的茶几旁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