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名琛制服英夷,总是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你别想逮着机会便溜,朕是不会放你走的。”咸丰微笑道。
“皇上,功劳是叶大人的,抵不得臣的过失。防人之口甚于防川,请皇上还是趁早把这顶戴收了去吧!”天门说着把帽子搁到了御案上。
咸丰难得心里舒坦一回,见天门认真地来添堵,便有些不悦:“天门,凡事不可由着性子来,朕知道你的心不在朕这里,不过,你总算是有大局观的一个人,朕便偏要无限地信任你。把帽子拿回去吧——”
咸丰的话让天门想到了在上书房读书时的情形,猜出他所说“你的心不在朕这里”的用意,偏不知趣,问:“天门有一事不甚明白,斗胆请皇上示下。”
咸丰指指御案一角的他的帽子,看天门拿回去,神情一缓,道:“什么事?”
“天门听闻,恭亲王重回上书房读书去了?”
咸丰的脸色沉下来,道:“你看,朕说什么来着!”
恭亲王原本是得到咸丰重用的,自咸丰登基开始,逐渐交派给他一些重要的差事,到了咸丰四年,已先后授领侍卫内大臣,镶红旗蒙古都统,镶黄旗汉军都统,正黄旗满军都统,阅兵大臣等职,并奉旨在军机处行走。
恭亲王奕?年纪轻轻便达到了权力巅峰,并非他比其它大臣能力更强,而是咸丰对他的一种补偿。
咸丰在心里有道过不去的坎,他总是觉得这个皇位应该是奕?的,而他从小在奕?生母静皇贵妃的关爱呵护下成长,在这世上,他最亲近的人除了道光,便只有静皇贵妃和奕?。
他不信任奕?还会信任谁呢。
连他的老师杜受田,生前也一再提醒他,要善待恭亲王,不可辜负了先帝爷的期望。
可是他不曾辜负先帝和静皇贵妃,奕?却辜负了他。
这娘儿俩大约也认为咸丰亏欠他们的,不停地为对方要赏赐。母亲常在皇上面前念叨亲生儿子的好,明里暗里地为儿子讨要权利,恨不能将除了皇权之外的所有重要职衔都弄到手。儿子则为母亲要皇太后的名分,咸丰的生母是道光钦封的皇后,咸丰做了皇上便是当然的皇太后,他当然不愿母亲的这份尊贵与他人共享。
直到咸丰五年七月初,皇太妃病危,眼看便要升天,咸丰仍无动于衷,奕?有些恼了,谒见皇上为母亲请封。
那些日子,军务尤其繁巨,南方匪患愈加不可抑制,西藏为外番匪寇袭扰,抢夺矿山,山海关又奏海匪猖獗事,咸丰便借以国事军务为重,意图把奕?所请含混过去。
咸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奕?,眼睛回到奏折上,道:“这些日子各地奏折纷至沓来,全是让朕心烦意乱的坏消息……”
奕?不顾君臣之礼,毅然打断道:“皇上,臣弟当然知道军务紧急,也未曾有一刻不尽心操持。不过今儿个臣弟和皇上谈的并非国事,而是额娘晋封……”
咸丰抢先说道:“封当然是要封的——”
奕?见咸丰仍有推托的意思,再忍耐不住,仍然不等他说完,趴在地上磕了个头,高声道:“臣弟代额娘谢皇上恩典。”
说完爬起来就走,借任军机大臣的便利,自拟圣旨:“(皇贵太妃)事皇考者廿余年,恭谨常昭于在昔;抚藐躬者十五载。恩勤克媲于所生。虔思顾复之仁。母仪无忝……谨奉册宝。恭上尊谥,曰孝静康慈弼天抚圣皇后。”
亲母生恩十月,养母养恩十五年,不必分出谁更辛苦,皇上登基五年了,为何就不能早早报答养母的恩情呢。
“弼天抚圣皇后”的称呼,正寄托了奕?对咸丰“忘恩负义”,不能使“养母”早享尊崇的怨恨。
圣旨呈给咸丰,他对奕?这种措辞大为恼火,很想治奕?一个矫诏之罪,可是在亲至皇太妃宫中视疾之后,见她果然撑不得几日了,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准了这道并非心甘情愿的圣旨。
尽孝要趁早,为达成母亲的心愿,奕?不惜犯忌,冒犯皇上。这口气咸丰当然不能忍,等皇太后的后事办完,便下旨对恭亲王的孝心大加赞赏,接着以为大行皇太后守制为名,免去奕?所有的职务,命他去上书房读书学习,继续“深造”。
当年在上书房读书时,奕?便与天门关系最好,这是咸丰最为忌惮的,因此才有“你的心不在朕这里”这种话。
咸丰以为他要替恭亲王打抱不平,有些愠怒,道:“恭亲王以前读得圣贤书好像全忘了,朕便要他借为大行皇太后守制之机,重新温习温习。你要去继续做他的伴读吗?”
天门说:“皇上如此一说,臣就明白了,对恭亲王而言,这是一件有益无害的好事。”
“你认为朕做得对?”
“皇上圣明。百善孝为先,皇上率先垂范,王爷身体力行,此举必定赢得天下人心。目下国中,各种灾祸频仍,臣民未免迷茫浮躁,更有一些意志不坚者,游离在官匪之间,不知何去何从。皇上尊崇圣人礼教,以仁慈孝道示人,可令迷茫失途者拨云见日,辨明正道,天下归心……”
天门给咸丰戴上一顶高帽,想到时曾国藩若奏请丁忧守制,看你如何定夺。
咸丰被天门一番奉承,龙心大悦,道:“可惜,只怕恭亲王未必懂得朕的良苦用心。”
“有些道理,总要慢慢琢磨才能领会。”
“但愿他不至于糊涂到底,”咸丰说:“朕也有一事不太明白,你来解一解。”
咸丰让小安子找来一本厚厚的书稿,递给天门。
天门看那封皮上写着《易原图》,署名是“俞樾”。翻开略读了几行前言,知是解读《周易》的稿本。
“你拿去看看他写得有道理吗?这个俞樾自称勘破了‘河洛’密语,悟透了姬昌的秘境,一补李光地《周易折中》所遗。朕试读几章,却不明所以,不知他献上此书的真实用意。”
天门应着,揣起书稿,咸丰道:“跪安罢——”
天门呆立着,不知如何回应,咸丰抬头看了看他,醒过来,笑道:“瞧,在这件事上,咱们君臣二人便无法尊崇圣人的礼教,罢了,你不必跪,去上书房看看恭亲王吧。”
曾国藩很快收到天门的复信,看到叶名琛向朝廷报了捷,觉得英夷不会如此轻易认输,恐怕其中定有隐情,但他自顾不暇,自然无心去考证。
天门未就曾国藩的困惑作出解答,而是抄了一首诗相赠,诗曰:
安分身无辱,
知几心逢闲。
虽居人世上,
却是出人间。
这首诗名为《安分吟》,并非天门所作,是乃他的先人邵康节先生留下的。曾国藩读后感触良多,一句“安分身无辱”便让他明白了天门的意思。
曾国藩接连给咸丰上了两道折子,一道是“沥陈下情恳请终制折”,再一道是“沥陈办事艰难仍恳终制折”,可见其坚持守制之心何其坚决。
折子里说:“母丧夺情,已为世人诟病,若父丧再不能终制,两次夺情,从古所无。臣两遭亲丧,自度不祥之身,决非宏济时艰,挽回大局之象。吁请天思,俯准开除兵部侍郎缺……”
奏折写得感人至深,入情入理,叫咸丰难以拒绝,可是他想到与太平军之战正胶着,湘勇若离了曾国藩兄弟,生怕会发生什么意外,不由得犹豫起来。
咸丰召见惠亲王,将曾国藩奏请开缺守制的折子递给他。
惠亲王看罢,摇头道:“皇上万不可准他所奏,天门此前已有断言,据唐人所著‘推背图’上的谶语,‘发匪’之祸,非曾氏不能平息。”
“可是,曾国藩的折子写成这个样子,朕若不准,便全是朕不近人情了。”
惠亲王道:“他的折子里还有一句,‘欲终制则无以报吾君高厚生成之德……欲不出则无以谢患难相从之军士,进退狼狈,不知所裁。’不知所裁,是为请皇上圣裁啊,当前军务紧急,为天下黎民百姓计,舍小节顾大义,皇上不必瞻前顾后,可独断专行!令曾国藩顾全大局,依旧夺情回归军中。”
咸丰听从惠亲王建议,朱批驳回曾国藩终制之请,专旨要他夺情复出。不料上谕尚未发出,一些御史便获知消息,纷纷上奏子请皇上收回成命。并拿恭亲王作说辞,皇上为尊奉礼法,不惜夺恭亲王所有职衔,令他守制,为何却令臣下做出有悖人伦之举。
咸丰气得哆嗦,抖着御史们的奏折说:“你们看,你们看!这些都老爷的眼珠子,每天盯得都是些什么事情!”
惠亲王说:“皇上既然要独断专行,就不必理会这些不明事理的言官!”
咸丰拿不定主意,让小安子传来天门,问他如何处置此事。
天门说:“其实此事并不难办,皇上可以先恢复恭亲王部分职务,以此堵住言官的嘴,上行下效,再令曾国藩夺情便顺理成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