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给天门的三天限期已到,天门虽仍未了却心病,也只好先回京城,准备先应付了皇上再作打算。
天门快到军机处门口时,丁鹿鸣不知由哪里冒了出来,看到天门,脸上顿时堆满笑容,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下官丁鹿鸣给邵大人请安。”
“唉哟,您可别折我的寿了,天门怎当得起丁大人的礼。”天门赶紧同礼相还。
丁鹿鸣丝毫不觉难堪,道:“邵大人,上次您那副打扮进宫,鹿鸣拦着也是职责所在,因此多有得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鹿鸣再给您磕一个,给您赔罪了!”
天门对这种没有骨头的人实在看不过眼,抬腿便要走开,丁鹿鸣又道:“邵大人,小妹听说您由南方荣归,一再嘱咐下官请您到舍下一坐,她精心烹制几个小菜……”
“你们兄妹的美意天门心领了,不过,自打从南方回来后,胃口便不大好,不仅对食物敏感,便是看到什么人,有时也会反胃,我就不去府上叨扰了。”
“邵大人,您还在生下官和小妹的气吗?”
“丁大人此话从何说起?我们之间无怨无仇,天门为什么要生过气?”
丁鹿鸣还要纠缠,天门紧走两步进了军机处。
军机大臣们正在开会,天门突然闯入,屋内所有人先是一愣,在想这是哪里来的愣头青,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
待看清他的顶戴花翎,补子服饰,原来是从二品官员,有的人便猜到他是谁,有人却仍一脸茫然。
现时是文渊阁大学士彭蕴章顶上文庆的位置,做了领班军机大臣,他已过花甲之年,处事谦谨守旧,咸丰并不太欣赏他,只因年富力强的京官皆派往外地,暂无可用之人,才令他接掌军机。
天门给彭蕴章和诸大臣见了礼,正要自行落座,彭蕴章道:“这位大人,你到军机处何事?”
天门愣了,道:“下官奉旨在军机处行走,这里不是军机处么?”
“既然行走,你为何要坐下?”
杜翰走过来附耳道:“老先生恼你未给他磕头。”
这并不能怪他,自打前朝就是这套礼法,大清国更是礼法严明,无人敢逾规越矩,天门年纪最轻,资历最浅,见了大学士竟然揖而不拜,如此倨傲无礼,怎可在枢府行走。
天门觉得机会来了,偏要激一激这位老先生,让他狠参自己一本,说不定咸丰一生气,便给天门来个革职罢官,永不叙用。
如此一来,他正可回家看着微露,守护双亲孕妻。
想到这里,天门诚惶诚恐地说:“下官不懂军机处的规矩,请中堂大人恕罪。”
天门说完便在房中走动起来,每到一人面前,点头示意,慢慢晃过去,转过一圈,再从头开始,周而复始,看得众军机目瞪口呆。
杜翰提醒天门失礼,是想看他会不会给彭蕴章行跪拜礼,未想到他来这一手。当下也愣住了,想不明白他是真不懂“行走”的含义,还是有意戏弄彭蕴章。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堂堂朝廷中枢,竟混进来如此癫狂之辈,我要上折子参他,各位大人,你们可要联名具奏?”彭蕴章怒气冲冲道。
天门在江南智斗“发匪”,为朝廷立下大功的事众人都知道,皇上恩典赏他个内阁学士也无可厚非,便是到军机处学习行走也说得过去,但谁也想不到他如此的不学无术,不守规矩,而且如此的乖张无礼。
不过说到参劾他,众人却都有些犹豫。此人在吏部并无履历可查,只有一些关于他的传说,传说是真是假难以分辨,皇上对他的恩宠却是实实在在的。作为一个不曾混迹官场的年轻人来说,一下子飞黄腾达起来,直入内阁,不懂官场规则,恃宠自傲,情有可原,慢慢调教就是,若第一天入值便参劾他,岂不是让皇上难堪!
彭蕴章的话一时无人附和,老头子更加火大,问杜翰:“杜大人,你的意思呢?”
杜翰知道天门不仅深得圣心,而且和惠亲王文庆私交甚好,要他联名具奏去参天门,他绝不会做这种蠢事。
不过他对天门的轻浮却又看不惯,便道:“中堂先消消气,邵大人一直在曾国藩军中做事,后又周旋于‘发匪’之中,想来定是习惯成自然,荒疏了以前的礼法,回到京师,一时旧习难改也是在所难免,作为同僚,我们何妨宽容待之。”
他的话明里是替天门开脱,暗中却藏了轻视之意。曾国藩军中便不行大清国的礼法吗?无非是说团练乡勇乃粗陋之人罢了。加之天门身无功名,皇上恩赐同进士出身,有名无实,不过是沐猴而冠罢了。
彭蕴章等人当然听得懂杜翰的言外之意,都露出笑意,彭蕴章道:“邵大人,既然杜大人如此回护你,我便卖个面子。不过,皇恩浩荡,赏你进入枢府重地,千万莫辜负了圣心,好好学着点如何做人做事,总归是受益无穷的……”
这个老夫子迂腐得可爱,竟然当众教训起天门来了。
杜翰一番话,把彭蕴章给拦住了,天门的愿望落空,反遭奚落,心里便很不痛快,索性胡闹到底,说:“各位大人,不知下官哪里做得不对?竟招致你们如此嘲笑?可否指教一二?”
“嘭”地一声,穆荫一拍茶几,道:“怎么着,给你脸偏不要是吗?撒野也不选个地方!你的底子大家都心知肚明,在座诸位军机莫不德高望重,你有何资格在此大呼小叫!”
穆荫是旗人,道光朝便任军机章京,军机处大臣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唯独他从未换过地方,因此资格最老,也历练得最沉稳。
天门一开始的胡闹,他只觉得好笑,并不打算理会。没想到天门不依不饶,蹬鼻子上脸,便忍不住了。
天门听他出言不逊,更加激起斗志,冷笑道:“明明是穆大人拍拍打打动静大得吓人,为何反说下官大呼小叫?说到德高望重,下官也要笑了,出言相讥便罢了,竟撒泼骂街,形同村妇,子曰,‘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杜大人,这句话下官说得没错吧!”
“你——”穆荫气得发抖,指着天门嚷道:“太放肆了!彭大人,参他,参他!”
“悉听尊便。”天门说着便出去了。
迎头撞见安德海,脸上堆笑叫他:“邵大人,正巧,皇上要见您呢。”
杜翰追了出来,道:“邵大人,这里有你一封书信……”
天门接过信,见是曾国藩写来的,拆开一面看一面向养心殿走。杜翰道:“邵大人,我刚才那番话你千万别误会,我全是为你好。”
“天门并非不知好歹的人,怎会不懂杜大人的良苦用心。”
杜翰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回到军机处,见众人都在彭蕴章的参折上署名,也狠了狠心,跟在后面落上自己的名字。
曾国藩在给天门的信中说,果然如天门预见的一样,咸丰七年一开春,他的父亲便过世了,他现在已归家丁忧守制,军队交给部下杨载福总统。
信中还说,石达开向洪秀全施压,处死了韦昌辉,石达开全面统率太平军,如今太平军已逐渐消除内讧的影响,石达开指挥各部向官军发起攻击,官军又在弃城舍地,节节败退。
方广州方面也有令人心焦的消息,英军已在海上集结,据可靠消息,很快就要对大清宣战。加上安徽河南一带的捻子,广西新冒出的“昇平天国”等匪军,几下里呼应,形势肯定会极端恶劣。
曾国藩对平叛前景很灰心,他想完成三年丁忧守制,再不夺情复出。以避战祸。
天门捏着信,不禁感叹,江南战乱如蓬草之火,风起火急,外官军士惶惶不可终日,朝中这些大臣却如仍囿于案牍斯文,只管琢磨人心,无人钻研军务局势,只靠一个曾国藩,哪能做得到“中原曾见梦全非”呢!
看来火不烧到这些人的脚下,他们便紧张不起来,让曾国藩再避一避也非坏事。
天门决定给曾国藩复信,让他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好好歇一歇。
天门想着便进了东暖阁,咸丰看到他来,拿眼瞅了他半天,道:“邵天门,你的架子也太大了吧,你把自己当成卧龙诸葛孔明了吗?非要朕请你才退出山!”
“臣不敢,只因臣离家太久,久疏双亲,想着尽孝之日有限,事君之日无穷,便大着胆子多滞留一些日子。”
“唉,你这条尽孝道的借口,倒让朕不忍心挑你的不是了。”
“多谢皇上恩典。”
“此事朕可以放下,另一件事却要听你如何解释。”
“请皇上示下。”
“你三个月前说英夷之事最要紧,朕便信了你的话,在兵力捉襟见肘之际,抽调五千八旗兵给叶名琛,有兵须有粮,因筹备军粮的事,山东河南等地已现灾情,有百姓食草根树皮,更甚者有众多良善百姓因饿成匪,你说这笔账如何和你算?”
“调兵制夷,防患未然是皇上圣明,地方官员做事不周,盘剥百姓,却归咎于朝廷,这笔账皇上应该算到那些庸官头上。”
“可是朕派给叶名琛的兵尚在半道上,他有折子奏到了,说是防剿英夷大获全胜,夷情已穷蹙。你让朕白白受惊一场,又惊扰地方,朕不该治你的罪吗?”
天门心说,曾国藩离广州那么远尚且知道夷情,叶名琛封疆多年,对沿海夷情最为熟悉,竟不知英夷在海上集结?他为何要让这样一道奏折?难道真的摆平了英夷?
不管叶名琛是何目的,倒是可以助我拿掉头上的顶戴。
天门自摘了顶戴,道:“天门谋事不周,请皇上治臣误君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