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说到想念天门,惠亲王不由记起天门的种种好处,忍不住道:“军机处八大臣,不敌天门一人功。”
这话说得太过了,虽然文庆与惠亲王私交甚笃,但因他身在军机,不能不为同僚辩解,“王爷这句话老臣不敢苟同,天门纵然聪慧,但他那全是天赋神机,且仅建功于一时一事。军机处料理全国各种事务,每日里,大臣们事无巨细,皆如履薄冰……”
惠亲王不等他说完,道:“一事之功可解天下之忧,军机大臣们日经百事千事万事,看似辛劳,做得却全是无用功。”
“你,我辩不过你——”文庆紧咳了两声,用手帕接了痰,包好塞入袖中,赌气道:“既然王爷如此看重天门,何不请旨将他调入军机处,老臣等人情愿让贤。”
文庆的身体眼瞧着一日不如一日,却不肯告假,抱病坚持每日操持军机。
咸丰心疼文庆,回护道:“瞧惠亲王把文大人气的。以朕看来,虽然曾国藩对天门不吝褒扬之辞,但是否言过其实,却难求证,绝不可因曾国藩一面之辞,便将诸多臣工的辛苦抹煞。”
“皇上圣明,臣并非全然抹煞军机处的功劳,而是想到天门预测过的事如今一一应验,觉得如果在朝中重用天门,许多事情便可事半功倍,许多难题便会迎刃而解。”
“天门都预测过何事?又有何事一一应验?”
咸丰想起当年与六阿哥争皇位的事,不禁起了疑心。
“天门在流放广西的路上,便预言‘拜上帝会’将叛乱造反,而且祸及半个中国,后来,他又预测到太平军要起‘王杀王’的内讧。皇上请想,这些事不全应验了吗?”
原来是这件事,咸丰神色一缓,问:“可还有未曾应验的吗?”
“有,天门还说过,将来灭掉太平军的人非曾国藩莫属。”
“哦,他如此看好曾国藩?”
文庆道:“他看好也是有原因的,还不是皇上圣明,命曾国藩夺情起复,组建湘勇,等他兵强马壮时,恰好官军消耗了叛军的实力,接下来当然该他大显威风了。”
惠亲王道:“文大人如此说法,我便不好说什么了。”
咸丰看出他还有话说,便道:“惠亲王不必顾虑朕的面子,直说无妨。”
惠亲王道:“是,其实并非天门看好曾国藩,而是天意如此,是上天佑护大清。因为天门的这个预测,全是从‘推背图’而来。”
“天门解得开‘推背图’的秘密?”
“千真万确。”
“不知还有多少有关本朝的谶语……”咸丰沉吟片刻,道:“文大人,你立刻拟旨,让曾国藩派人将天门护送到京。”
咸丰当然知道“推背图”是一本奇书,康熙朝文渊阁大学士李地光曾破解过此书,不过也仅解到康熙之前的几象,对后面的预言却讳莫如深。
李光地能将卦象与发生过的事情对应上,自是破得出对后世的预言,他只所以不破解下去,当然是为防祸从口出。
天门能看得懂“推背图”里的谶语,而且敢于知无不言,这个消息对咸丰来说,比吸一泡鸦片烟还要提神。
眼下的情形,不止是太平军在南方作乱,四川,山西、新疆等地也有匪寇为祸,还有沙俄老毛子在北方频频侵犯,英美等国在东南沿海挑起事端。正所谓摁下葫芦浮起瓢。咸丰成天陷在这些纷扰中,被折磨得神衰气虚,苦不堪言,只能靠鸦片来麻醉自己。
曾国藩的折子,惠亲王的话,像一场春雨,刹那间化开咸丰心头的冰冻。原来上天一直未抛弃他,原来有一个具有神奇力量的人在辅佐他,此人正是从小陪在他身边的伴读邵天门。
天下乱局之外,咸丰还有一桩心事,那便是当年薛道士的预言,薛道士称他仅可在位十年,如今六年已过去,再有四年便到旬头,每虑及此,他总是惊惧不安,正需要天门来化解愁怀。
因此咸丰十分急切地想见到天门。
一道上谕,六百里加急递到曾国藩手上,咸丰命他速派人护送天门回京。
曾国藩傻眼了,懊恼地顿足捶胸,直骂自己愚蠢透顶,亲手将一个定海神针拱手让人。
这一天是咸丰六年九月初一,秋风萧瑟,江水滔滔,天门站在船头,目视南京方向,神情肃穆。
曾国藩走出船仓,站到天门身后,觉得他有些异常,轻声问道:“天门,你在想什么?”
“不是想什么,而是看什么,大人可否看得见南京城上空阴云密布?”
“我未生千里眼,怎么看得到?难道那城中又起风云?咦,莫不是洪秀全也被杀了!”
天门叹了口气,“不是他,是石相公一家——”
在韦昌辉杀死杨秀清一月后,石达开赶回来,一进“天京”城,见城中一片肃杀景象,兵士如狼似虎,百姓闭门阖户,街上冷冷清清,不像人间王城,却似地府鬼域。
好不容易拦住一个出诊的郎中,一番盘问,才知道韦昌辉为彻底清除东王余党,已在城中大肆屠杀月余。
石达开虽与杨秀清也是对头,却不忍见众多无辜者死于非命,便顾不上回府见家人一面,紧急赶往天王府,恰巧韦昌辉也在,当即痛斥他滥杀无辜。
韦昌辉此时已杀红了眼,正在谋划如何让洪秀全升天,连同“王储”洪天贵及其兄弟也一并除掉,然后篡权夺位。
石达开的突然出现,让韦昌辉有些慌乱,两人在处置杨秀清一事上已成同盟,但他要弑杀天王,取而代之,做出比杨秀清更加大逆不道的事,石达开肯定不会接受。
韦昌辉本意是等成了圣殿主人,木已成舟后,再与石达开谈判,那时洪秀全父子已消失,他在天国资格最老,由他继位天王,石达开便是心中不平,也无话可说。
石达开来得急,一见面不容分说,就对韦昌辉大加抨击斥责。
石达开的话太狠太重,如“同袍相残已为人不耻,祸及家人更是天理难容!”“王城变地狱,周遭皆鬼魂,夜何可寐!”“你视人如禽兽,人视你禽兽不如!”
韦昌辉被骂得心凉,知道与石达开之间的裂痕再无法修补,便动了杀心。
他强忍怒火,向石达开认错,表示愿意领罪受罚。
石达开真当他有了悔悟之心,放心地回府和家人团聚。用罢晚饭,早早休息,与夫人欢愉过后,却心神不定,迟迟难以入眠,索性去书房看书。
进了书房,由书架上取出最喜欢的《孙子兵法》,随手翻开一页,书中夹着一个纸片,上面是写着一首五言绝句:
东海若无主,
鲲鹏恐折翼。
王城不容王,
石碾村处栖。
隽秀的蝇头小楷,一望而知是天门的笔迹。此诗毫不隐晦,全是天门常提醒石达开的话。
以前石达开不信,现在东海无主——东王死了,被天门言中。那么接下来便到他“折翼”了吗?
天门留下这首诗,无疑是最后的忠告。他能在第一时间看到这首诗,绝非巧合,而是与天门之间气场的契合。
石达开想到在圣殿上指责韦昌辉时,韦昌辉露出的诡异的表情,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石达开急忙命管家备车,他要带家小连夜出城。翼王妃虽不甚明了发生了什么事,却也预感不妙,便暗中差小厮去通知父亲黄玉昆。
车马备好,翼王妃磨蹭着收拾金银细软,直拖到黄玉昆进府。
石达开并不隐瞒,将天门的诗给黄玉昆看了。黄玉昆道:“你这样拖家带口,如何出得去?便是出得去,若韦昌辉追杀,也跑不动啊?你一个人走吧,韦昌辉捉不到你,未必敢对家人下手。”
石达开觉得黄玉昆的话在理,便托付了家小,一个人悄然出城。
当天晚上,韦昌辉果然带人杀进翼王府,将府内上下杀个鸡犬不留。
天门本睡在船中,头抵着船帮,到了半夜,激浪撞击着船板,“嘭嘭”之声如擂鼓,浪声里似有人在呐喊,“天门,兄悔不信你!”
天门猛然惊醒,细想梦境,知道是石达开遭了不测,赶紧披衣走上船头,去观南京景象。
水雾化开一条通道,翼王府便现在眼前,又是一幕惨绝人寰的场景。
“石碾子他是去不成了!”天门摇头,怅然道:“虽是天定,却也绝非没有避祸的机会,可惜他太固执了!”
“石碾子是什么地方?他是指石达开吗?”曾国藩问。
“石碾子是最容易到达的天堂,可惜翼王石达开一家已被韦昌辉灭门,他虽侥幸逃脱,却绝不会偷生。”
“石达开既然脱身,必会召集石家军回去报仇,这个机会实属难得……可惜船行太慢,一路上又有叛军阻拦消耗,迟迟难以到达南京城下。”曾国藩道。
天门从南京回来便催他速去取城,曾国藩急令发兵,想出其不意拿下南京城,未料刚要起锚,接替向荣的钦差大臣怡良,突然发来急令,要他驰援南昌。
曾国藩由九江掉头赶往南昌,走到半路,怡良又来手谕,称南昌之围已解,要他重返九江。
曾国藩气得跳着脚破口大骂,差点将信差给扔到江里去。
经过这一通折腾,等他再次将水师开进长江里,已错过大好时机。
天门道:“向荣死后,怡良无良,他哪里懂得用兵之道。大人若无军事专权,只能任那些颟顸之辈胡乱调度,贻误战机,挫伤士气!大人应该向朝廷谏言,派个真正会用兵的军事主官来!”
曾国藩向天门出示了咸丰的谕旨,道:“这也是天意吧,我虽弄巧成拙,将你送还皇上,不过倒也是有失有得,你回京后,正可替我向皇上请个便宜从事之权。”
天门看罢谕旨,点头道:“是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