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州禁烟的林则徐,头顶钦差之名,却身边无近臣,手上无兵勇,每行一步,掣肘重重。
他渐渐感到势单力薄,力不从心。
林则徐是怀着做一个孤臣的心请命禁烟的,没想到,随着禁烟运动步步深入,眼看要大功告成之时,英人轻轻反戈一击,他真成了孤臣。
不能怪大清国的官员无能,也不能怪大清国的官员贪婪。要怪只能怪洋人狡猾,怪洋人舍得银子,怪自己太自信也太相信大清官员的良知。
林则徐一开始的雷霆万钧,的确让洋人慌了手脚。烧了洋人的大烟之后,叫好声四起,加之圣上亲自表彰,朝野上下一边倒的大呼“灭洋人威风,长天朝志气。”
禁烟是一项长治久安的国策,颁布法令,推行政策,不分洋人国人,一视同人。怎么能与威风、志气扯上关连呢?
这种说法实在昏聩之至,既对推行法令不利,又易激起洋人的愤慨。
林则徐其实也被朝野上下的欢呼蒙蔽了,他认为这是民意,是国人的心声。法令严厉,民意鼎沸,国人拥护,一小撮来华做贸易的洋人,岂有不客随主便的道理。
林则徐错了。欢呼之声,一阵风就可吹得干干净净,利益坚如磐石,谁也搬不动。
自古以来,利益就是一匣箭,配戴在所有人身上。不动不发,一旦触动,所有人便成了武士,定会同仇敌忾,万箭剑齐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大烟之毒,吸食者受害最轻,中毒最深的是大清的官员。他们是大烟贸易链条上的利益既得者。
这点林则徐是清楚的,但是没想出妥善之策维护官员的利益。洋人也是清楚的,从一开始他们就绑架了大清官员,也绑架了整个大清国。
洋人反击林则徐的策略早就预备好了。你烧我的大烟,我断官员们的孝敬。还有一些瘾君子欠下英商人的烟债,洋人开始逐一上门催债,没钱好说,把名单递交林钦差。
几乎一夜之间,英人便控制了广州各衙门的大小官员。
也就是一夜之间,林则徐感到了寒意。环顾四周,笑脸散去,欢呼哑声,再去看人,人人面冷如霜,个个怨气冲天。
林则徐叹道:“大清国是万万人的国,国之不存,万万人哪里去?!”
家人林升心里说,人只要家,哪有顾国的。大明国亡了,不是换了大清吗?没人操心国之兴替,只有人关心饥寒饱暖。
林则徐满腔心事无人可诉,问林升道:“你来说说,到底是先有国还是先有家?”
林升道:“大人,我给你梳梳头吧。”
林则徐瞧了一眼林升,慢慢坐到椅子里:“林升,你在我身边三十多年了吧?你也老了。”
林升在林则徐面前跪下,颤微微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他,哽咽道:“老爷,您问小的先有国还是先有家,小的愚钝,不懂国和家的分别,只知道,家在哪儿,国就在哪儿,没有家,国对天下百姓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林则徐接过银票,数额竟达百两之巨。吃惊地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英国烟贩子颠地送的。小的不敢收,他硬塞进小的手上。”
林则徐冷笑道:“他好大的手笔,对一个下人出手且这样大方,如此看来,衙门里那些官员人人都有份喽?独我没有是吗?”
林则徐颓然倒在椅子里,不禁热泪盈眶,喃喃说道:“我也有家啊!”
林升拿起梳子,把林则徐花白的头发散开,慢慢地梳理起来。边梳边哽咽道:“老爷,你的头发全白了,脑后这一片脱落了不少。”
林则徐怅然道:“眼前的事尚且管不了,哪还管得了身后的事。”
到了年底,风向已经大变。官员们对禁烟之事闭口不谈,有查禁职责的,也多应付差事,睁一只睁闭一只眼。
英国烟商将大船停得远远的,每到深夜,化整为零,用许多小船运烟上岸。烟贩子与烟鬼们,也幽灵般钻出来,躲在黑暗角落里交易。
林则徐对大清官员与英商勾结之事,心知肚明,却束手无策。眼看禁烟的法令要流于形式。只好上奏道光帝,请朝廷定夺。
在上奏折之前,林则徐先给长子林汝舟写过一封家信,说明禁烟遇到的困局,让林汝舟找黄爵滋邵如林等人,商议个切实可行的办法供他参考。
黄爵滋与邵如林一致认为,应该奏请朝廷,改革大清有名无实的闭关锁国政策,放开正常贸易,与英人通商。如此英人可以在其它货物上谋取利益,对禁烟令再无抵制的借口,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接到林汝舟的回复后,林则徐考虑再三,极为认同黄邵的提议。于是在给皇上的奏折里,很委婉地加上一条建议,恳请朝廷议定与英人正常通商事宜。
但是,廷议时,穆彰阿一党坚决否定了开放国门的建议。并指斥林则徐数典忘祖,意欲卖国。
穆彰阿不仅否了正常通商的建议,并且奏请皇上,下旨严令林则徐关闭口岸,英人的船只不许进入。
穆彰阿一党的阴谋,黄爵滋和邵如林看得一清二楚。只是无力抗衡。
林汝舟写信给父亲,要他权宜。林则徐摇头不止:“这还如何权宜?圣意难违,执行就是。”
如此一来,矛盾彻底激化,英国国内一片大哗,要求打开大清国门的呼声从大洋彼岸传到大清。
英人不等国内发兵,先派商船水兵把大清的口岸给堵了。你不让我进来,我也不让你出去。
这是要开战了。
林则徐每天一封八百里加急文书,向朝廷禀报局势。
道光帝此时也慌了手脚。
林则徐鞭长莫及,在朝堂之上全无话语权。穆彰阿一党人多势众,左右视听,剩下为数不多的人据理力争也无济于事。
廷议时,朝堂上出现了颇具戏剧性的一幕。
拥护闭关锁国的成了主和派,拥护开放国门的成了主战派。
既然有勇气拒洋人于国门之外,你倒是喊打啊,此时不敢了。找出种种理由,申明开战的弊端。当然这都是唯穆彰阿马首是瞻之流。
反倒那些主张开门通商的官员,一致主战。打就打吧,国门都关上了,不信你能破门而入。
穆彰阿领衔的军机处,主战主和各占一半。这是最让道光难为的地方。到底听谁的呢?
争论一天,全无结果,道光皇上不胜其烦,挥手退朝。
穆彰阿走出大殿,太临追出来道:“中堂大人留步,皇上叫您后廷单独回话。”
道光帝斜倚在软榻上,让太监给穆彰阿赐座。
穆彰阿谢恩坐下。道光道:“不是叫你们军机处拿个准主意吗?怎么今儿个在朝堂上争论开了?”
穆彰阿见皇上不悦,道:“皇上圣明,依臣拙见,战与和关乎国本,让大臣们议一议也是好的。”
道光坐起来道:“咦……”
穆彰阿忙跪下道:“皇上息怒,臣以为,战有战的道理,和有和的章法。开战是万不得已之举,和谈则是掌控主动之策。”
“坐下回话。”
“是。臣前日请鸿胪寺少卿邵如林推演卦象……”
穆彰阿狡猾无比,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在皇上面前擅拿主意。他知道道光深信天象,遇事喜欢请示神明,于是说了一大通车轱辘话,把邵如林给推了出来。
道光帝早已让钦天监预测过眼下局势,只因是战是和,决策过于重大,因此才要听大臣们都怎么说。
邵如林是嘉庆帝旧臣,他登基之后,黄爵滋才请调过去做助手的。道光帝后来得知邵如林乃宋朝邵康节后人,出身周易世家,精通阴阳之术,很是后悔了一阵子。
好在自从他荣登大宝后,并没什么大事,不需要多么高明的术士指点,渐渐就把邵如林忘在了脑后。
如今穆彰阿一提,道光帝道:“邵如林?你不提朕倒忘了,传他进来。”
邵如林已经销假回鸿胪寺办差,听太监宣他进宫,不用算,他一想便知是南方局势的事情。
皇上请问天意,自有钦天监,为何找他?黄爵滋肯定不会推荐,那就只有穆彰阿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了。
这个穆彰阿,居心何其险恶,此时正当紧要关头,别人避之惟恐不及,却把他推上前去,这是要他帮腔说话呀。究竟该如何应对才好呢?
邵如林惶恐不安想了一路,直到走进宫里也没有个主意。
邵如林给皇上请过安,又见过穆彰阿,站在一旁等皇上问话。
道光道:“朕听说你已预测过南方局势,说来听听。”
邵如林瞅了一眼穆彰阿,穆彰阿面含笑意,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已成儿女亲家,况且孙儿还在他手上,凉他邵如林也不敢拆台。
邵如林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跪倒说道:“启奏圣上,臣……没有皇上谕旨,臣不敢擅测国家大事。”
道光点点头道:“穆彰阿身为军机大臣,要你预测一下军情,以作参照,不算僭越。”
“皇上圣明。”
“起来回话。”
“谢圣上,回皇上话。穆大人是要臣预测过军情。臣已将卦象如实禀报中堂大人……”
“朕要你来说。”
“是,依照卦象,天朝与英人必有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