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手的复仇计划被师父天门破坏,他小小的肺简直要气炸了。
虽然来东王府之前,他没有告诉师父,只要有机会他会给杨秀清下毒,杀死仇人;但既然他已将毒下到杨秀清杯中,而且眼看便要成功,师父不帮他也就算了,为何反而要救下他的仇人!
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此白白丢掉,莫说手刃仇人,便是下一次见到杨秀清也不知何年何月。
小手不解,伤心,无助,两眼冒出火星,恶狠狠地瞪着师父,想他看穿他心里究竟是如何想法。然而师父对他视而不见,只管背过身去,向杨秀清大献殷勤。
杀杨秀清,小手只备了用毒这一计,一计不成,他再无办法。
小手悲愤地跑出杨秀清的书房,像一只受伤的狼一样,在东王府中乱蹿,等发泄够了,却发现乱了方向,如同陷进迷宫中,找不到出口了。
小手坐在一间高大的厦屋檐下,看着天上的星星发呆,院墙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更夫有气无力地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小手心里一动,目光移到檐下的灯笼上,忽然有了主意。
他找了根树枝,将灯笼挑下来,再四处踅摸一些干枯的树叶,堆到厦屋木门下面,然后取出灯笼中的蜡烛,将树叶点燃。
小手眼中的这座厦屋,名叫崇安堂,是杨秀清供奉列祖列宗牌位的家庙,除了节庆祭祀时热闹些,平时少有人来,因此守护崇安堂的家丁们十分的懒散,天一黑便吃了酒,找个僻静地方赌钱去了。
崇安堂新建不久,修得高大庄严,四面无其他房屋遮挡,木门新漆,屋内柱梁都灌了桐油,树叶烧起来,风一吹便引燃了木门,才听“噼啪”几声,火苗炸开,瞬间便成蔓延之势,接着腾地一下将整个屋门吞噬了。
小手没想到火烧得这么快,吓得撒开腿就跑,顺着东王府里一条小巷,七拐八拐跑了不知多久,觉得离那厦屋已经很远了,小手停下来喘息,回头再看,只见身后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半边天已经烧红了。
东王府府内府外有三千多差役和侍卫,东王府走水,自然都来扑救,一时间,只听四处锣响,喧闹如赶庙会一般,整个东王府沸腾起来。
小手不敢瞧热闹,逮着丫环问明府门的路,便奔着大门的方向一路摸了过去。
管家闻知是崇安堂失火,大惊失色,忙搁下天门张罗去救火,他转身离开,小手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天门一看小手鬼鬼祟祟的样子,顿时明白失火的原因,一把拉住他,紧紧攥住他的手,向府门外走去。
走出东王府很远,两人才站到树影里,回身张望东王府里的烟火,那火已经扑灭,尚余浓烟未尽,不停地向四周扑散。
小手见火被灭掉,极不尽兴,挣脱天门,踢着路边的石子,闷闷不乐往东城墙根走。
天门拉住他道:“你去哪里?随我回翼王府。”
“不去,我不认你这个师父了,你别管我。”小手使性子说。
“头都磕完了,你说不认师父就不认了!”天门笑:“傻孩子,你的心情师父理解,为父母姐姐报仇也无可厚非,可是你还小,今后的路还很长,不能为报仇连命都不要了。你想过没有,今日若杨秀清被你毒死,你能出得了东王府吗?”
“大不了一死,头掉了碗大的一块疤,只要能杀了杨秀清,我不怕死。”小手自作聪明地说:“是你怕死吧,你怕我会连累你。”
“你说的没错,为师就是怕被你连累,因为我想的不是个人恩怨,我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没做,不能死。”
天门将小揽到怀中,抚摸着小手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小手,大丈夫恩怨分明,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胆量,敢将生死置之度外,为师自是十分欣赏。可是你失去亲人,同时也有成千上万人失去亲人,你可知道太平军进天京后,这城中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你又怎知今后还会有多少人要遭受失去亲人的痛苦!你年纪小,能想到为亲人报仇,已属不易,可是为师要做的是阻止灾难继续蔓延,要让人间停止杀戮。我帮你杀一个杨秀清,却误了救千万人,在你是快意恩仇了,在为师来说,却是有负天下苍生。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有悲悯万物之心,你明白吗?”
小手听得似懂非懂,却经天门一提醒,想到在流民中间听到的那些凄惨故事,多少家破人亡,多少妻离子散,又有多少像他一样的孤儿,全是这场祸乱制造出来的。
“师父是要杀光太平军吗?”小手若有所悟问。
天门摇头:“师父日思夜想的是如何救人,怎会杀人呢?世人皆有父母亲人,我们不愿亲人受到伤害,他们也不愿意啊!”
“可是他们杀了许多人,我们要为死去的亲人报仇,不杀掉坏人怎么报仇?”
“作恶者皆因心灵被邪魔控制,身不由己,而非他们的本意,你若报仇,不是灭掉他的肉体,而是除掉他心里的魔鬼。”
“师父怎么说起妖魔鬼怪来了,谁见过那些东西,我只看到他们拿刀杀人,刀刀见血,人人毙命。”
“小手,你还小,有些事要慢慢领悟,今后不要再想着如何杀掉杨秀清,我告诉你,他活不了多久了,他做孽太多,不必你动手杀他,他的冤亲债主自会上门讨债,这些冤亲债主里,也有你的父母亲人。”
月黑风高,四下阴沉,听天门说得全是鬼蜮玄怪,想到不久前天京城中才血流成河,尸堆成山,小手不由感到毛骨悚然,偎紧了天门,怯怯地说:“师父,我们快回去吧,我好像看到有鬼火一闪一闪的。”
东王府走水烧了家庙,连同祖宗的牌位一并化为灰烬,这是大不吉利的事。杨氏兄弟刚决定废掉洪秀全,夺取天王宝座,便突然发生这桩怪事,兄弟两个自然是惶恐不安,忙再次请天门进府,帮他们一堪吉凶。
东王府的管家亲自来请天门,并不说何事,天门心里明白杨秀清的用意,小手哪里懂的。火是他放的,他免不了心里害怕,死活不肯随天门登东王府的门。
天门为历练小手,偏要带他去,激他说:“你不是不怕死吗?怎么这回吓成这副德性!”
“我才不是怕死呢,我是记住了师父的教诲,师父不是说‘我死不足矣,可我不能死,我还要救天下人呢。’因此小手不能自投罗网。”
这点机灵劲颇有天门之风,天门大笑,笑毕说:“做我的徒弟,光会油嘴滑舌可不管用,还要学会动脑子。你仔细想一想,杨秀清若已知道火是你放的,还会来请我过府?肯定直接来抓人啊!”
小手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笑了。
天门带着小手再次进了东王府,杨氏兄弟都在,天门道:“昨晚天门行至大门口,便闻听府上走水,本欲留下来施救,但见府上人手足够,留下来反为累赘,因此决定今日一早再前来探视。不巧的是,恰好翼王找我说话,因此耽搁了,请九千岁和二爷勿怪。”
杨秀清道:“你走了正好,若不慎伤了你,反而得不偿失。对了,石达开和你说些什么话?”
“翼王的老部下傅忠信九千岁大概是知道的吧——”
“知道,他不是在安庆吗?”
“天门听翼王的意思,好像是傅忠信差人送来口信,说是在安庆城为秦日纲管制,十分压抑,欲要率兄弟们返回贵县。”
“石达开是何说法?”
“他被九千岁调回京城后,先是有些怨言,这些日子养尊处优,眼看过惯了安乐日子,对打仗的事不甚热心了。他说由傅忠信自处吧,回贵县也罢,留在安庆也好,总之太平军已合军编制,所有军队都归东王统一节制,石家军已不复存在,他只做翼王,不管军事了。”
这些话全是天门编出来的,只为让杨秀清解除对石达开的戒备,极早将石达开派出城去。
当初调石达开入京,令傅忠信替他代掌军权,石家军全由傅忠信说了算,那可是一支近万人的队伍,而且骁勇善战,曾大败过江忠源的楚勇,如果这支队伍退出太平军,对杨秀清来说可是不小的损失。
在他马上将要实施的计划里,石达开一部是专门用来阻击官兵的,如此他才好腾出手来先把韦昌辉做掉。
石家军若走,外有清兵虎视眈眈,便不好对韦昌辉下手。
杨氏兄弟大为诡异,杨润清说:“石相公竟乐不思蜀了?这样也好,人知享乐然后才能惜命,看来兄长对他的怀柔起到效果了,多给他府上送些丫环下人过去,侍候好翼王妃,请石相公极早领回石家军吧。”
天门心说,看来石达开说的韦昌辉要有动作绝非虚言,他们都已觉察到杨氏兄弟心生异志,反是早晚的。
怪不得天门向石达开提议送翼王妃回贵县,他不置一辞,原来他明白杨氏兄弟要以妻儿老小来牵制他。
天门对杨润清的话表示认同,道:“还是二爷想得周到。”
议罢石达开的事,杨氏兄弟带天门来到家庙的废墟边上,要他看一看可有不对的地方。
天门要小手扶着,走到废墟最高处,向东王府院中极目四望,找到杨秀清书房的位置,发觉那儿离家庙不仅特别远,而且中间隔了一条小河,路径又极曲折。
昨晚无月,只有微弱的星光,小手是怎么由书房摸到家庙这里的呢?
可见天意如此,杨秀清的气数真要尽了,戒备森严的一座王府,竟被一个孩子烧了家庙。
天门在废墟上清理出一块平地,坐下来,装模作样,闭目凝神。他以为自己的法力受到不明力量的制约,已大不如从前,不会再得到神灵指点,自然也难有收获,只是做做样子给杨氏兄弟看罢了。
但是,他坐在废墟顶上,小手侍立一旁,微风不觉,已是烟灰弥漫。站在下面的所有人,再去看天门,只见半空里,仙人坐莲台,童子执净瓶,身下宫殿若隐若现,头顶祥云萦绕翻滚,好似腾云驾雾一般。
杨氏兄弟及管家下人们齐声惊呼,一时都看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