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斯文站在窗外,听见屋里一男一女的对话,由于里面故意压低声音,因此听不太清楚。
偶尔听见一句“王爷”“小姐”的,如坠云雾。
不是阿哥吗?怎么又冒出来个“王爷”?
照常规,这屋里应该住的是丫环下人,为何里面的人以“王爷”“小姐”相称?会不会是邵府的丫环有私情,引了外面的野男人入内,胡乱叫着玩呢?
肯定不会,这大天白日,邵如林在家呢,满院里还有家人婆子呢。
这可怪了,究竟是谁在这屋里儿女情长。
宋斯文壮壮胆子欲进去瞧个仔细。
沈王氏晾晒衣服经过,见一个人站在若兰门口鬼鬼祟祟的,喝问道:“这位爷,你是邵家的客人吗?”
宋斯文一回头,两人都认出对方。
沈王氏道:“你可真奇怪,做客不在堂屋里坐着,跑到丫环门口瞎瞧什么?”
宋斯文道:“在下内急,一时找不到茅房……”
沈王氏话不饶人:“你们家的茅房是搁在这里的吗?”
惠郡王与若兰听见外面问答声,猜出有人偷听。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惠郡王低声道:“太放肆了,竟敢偷听本王说话。”
若兰笑而不答。四阿哥好奇,丢下书本拉开门去瞧热闹,正和宋斯文打个照面。
惠郡王怕被穆彰阿瞧见,忙将他拽回屋里。
四阿哥的衣裳换洗了,他穿了件邵知理年轻时穿过的旧袍子,袍子又肥又大,下摆踩在地上,衣袖拖过膝盖,十分的滑稽可笑。
宋斯文心里的疑惑更深了,这身打扮既不像王爷,也不像阿哥,这是什么人呢?刚才说话声是出自此人之口?
沈王氏把他赶到一边,他追问到:“那位公子是何人?为何他在丫环屋里?”
沈王氏也觉奇怪,这不是那个阿哥吗?怎么在若兰屋里?到底人老成精,并不敢多嘴,只说:“快去堂屋喝茶,看你斯斯文的,怎没个大人样。”
天门和响地从严氏房里出来,严氏探了一头,见有生人,忙缩了回去。
天门瞧着宋斯文说:“潜明潜明,潜清待明。”
宋斯文恼得不行,怒道:“不许胡嘞嘞。”
响地也跟着叫:“潜明潜明,潜清待明。”
宋斯文羞愤交加,道:“两个小鬼,听见没有,不许再说这句话。”
天门说道:“谁是小鬼?你才是鬼呢?”
宋斯文哄他道:“你不是小鬼,你是神仙。你刚才说的阿哥在哪里呀?带我去见见好吗?”
天门眼珠子一转道:“阿哥?在戏里呀?”
这句话打消了宋斯文的疑虑,原来西厢房里是在学唱戏啊,怪不得“王爷”“小姐”的乱叫,怪不得从门里闪出一个穿大袍子的小孩呢。
宋斯文回到上房,邵如林正要送客。
宋斯文提醒穆彰阿道:“中堂大人,韦副使的事儿……”
穆彰阿愣了一愣,才记起还有一件事没说。
穆彰阿毕竟城府深,笑对邵如林说道:“雨山兄,愚兄带天门去我府上小住几日,我有几件礼物要送于他。”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众目睽睽之下,邵如林无法拒绝,只得同意。
正说着,穆府管家乔头快马奔来传话:“老爷,钦差大人林则徐发来八百里加急,请大人回军机处议事。”
穆彰阿道:“知道了,乔头,你把天门少爷先送回府里去。”
乔头去请天门,天门甩开乔头的手道:“走开。”
邵如林上前相劝半天,天门才勉强答应,但是有个条件,要响地与他同去。
穆彰阿急着回军机处,吩咐乔头一并带走。
出了邵府,宋斯文为向韦符邀功,道:“中堂大人,我先请天门少爷去给韦副使治病,回头再送还尊府,您看妥不妥当。”
穆彰阿心里惦着八百里加急文书,哪还顾得上这些闲事,一脚踏进轿子,回头对乔头道:“你跟着去,好生照料天门,出了事拿你是问。”
穆彰阿等人走后,邵如林快去将惠郡王请回上房喝茶。
惠郡王临出若兰房间,趁人不注意,悄悄抓过若兰绣好的手绢,塞入袖中。若兰目送惠郡王离开,再去找手绢,发现踪影皆无,找了一会儿,没有找见。若兰冰雪聪明,猜到定是惠郡王偷了去,脸上飞出一朵红云,站在窗前恍惚半天。
穆彰阿一走,邵如林如释重负。唤丫环重新换了茶,对自己的怠慢向惠郡王表示歉意。
惠郡王的一颗心都在若兰那里,邵如林说什么并不朝心里去。他问邵如林道:“听厢房里那位小姐说,她是你孙儿的媳妇,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邵如林不愿道出实情,便搪塞道:“若兰命苦,父母双亡,差点被抵债卖进窑子,幸好被我遇上,从人牙子手里赎了回来。想她从小富贵,不忍将她当丫环使唤,在府里只说是天门的待年媳。”
惠郡王感佩地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邵大人真乃我朝中少有的仁义之士啊。”
“王爷过奖,积德行善之心人皆有之,不足为道。”
惠郡王对庄若兰一见倾心,听她说做了五岁小儿的媳妇,心里特别失落。邵如林的话,让惠郡王很欣慰,也给了他一个念想。如果能将若兰收入府中,从此琴瑟和鸣,该是何等快事。
可是,他即将进封亲王,此时将一汉女纳入府中,实非明智之举。况且他的福晋,是郎中博林额之女,生性乖戾,如果他敢任性做事,定要闹个天翻地覆。
惠郡王心有戚戚,神不守舍,邵如林不解其意,以为因为在厢房躲的时间太久,心里不高兴。
两个阿哥的衣物转眼已经晾干,惠郡王再怎么不舍若兰,只好告辞。
回去后,惠郡王每日捏着若兰绣的手绢发呆,茶饭不思,竟害了好长时间的相思病,直到邵家落魄,庄若兰不知所踪才渐渐好起来。
这都是后话。且说邵天门被宋斯文带去给韦符瞧病。
宋斯文因为在穆彰阿面前出丑的事,对天门恨之入骨,一路上都在想如何治治他。
把一个孩子当做对手,本不是宋斯文的作派。可天门不同于别的孩子,这小子人小鬼大,出其不意,宋斯文已经不把他当小孩子对待了。
韦符躺在床上形如枯槁,半死不活,全无先前风流倜傥的外表,也无盛气凌人的英雄气概。
宋斯文领着天门和响地进屋,叫了半天,韦符才倒过一口气,缓缓睁开眼。
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天门翕动了一下鼻翼,说:“这屋里有死人味。”
说完拉着响地朝外就走。
宋斯文一把逮住,死死按到韦符床前,恐吓道:“今儿个不治好韦大爷的病,你休想出这个屋。”
天门说:“我不是先生,不会治病。”
“不会治病,你怎么说有死人味?”
“我闻到了。”
“我怎么没闻到?”
“你不干净。”
宋斯文在天门头上敲了一记道:“张嘴就胡说八道,早晚让你变成哑巴。”
天门大声道:“你才哑巴呢。”
“不许再说话,好好给韦大爷瞧瞧。”
“我说了不会。”
“你在屋里多坐一会儿,把神灵引来。”
“我不知道什么神灵,让我走。”
“不许走,治不好韦大爷,你永远走不了啦。”
天门说:“我渴了。”
宋斯文阴笑一声,道:“等着,我亲自去给你端茶。”
宋斯文感觉报复的机会来了,在外屋倒好一杯茶水,把韦符吃的“福寿膏”找出一块来。
韦符以前不抽大烟,病了后,久治不愈,不堪痛苦,便有狐朋友狗友弄了大烟给他抽。
宋斯文从大烟膏上刮下些许粉末,撒进茶盅里,搅和均了,闻了闻,再尝了尝,没什么异味,便端给天门。
这招太恶毒了,天门不过五岁的孩童,哪怕一点点大烟膏,都有可能中毒,重则丧命,轻则致残。
宋斯文被仇恨迷了心窍,没把天门当孩子看,就是想让他难受难受,以解心头之恨。
天门并无防备之心,接过茶,刚喝了一小口,响地在旁抿着嘴唇说:“天门哥哥,我也渴了。”
天门把茶盅递给响地,响地喝着香甜,一口气全喝光了。
宋斯文没有害到天门,有些悻悻然地问:“天门,还喝不喝?爷再给你倒一盅。”
天门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住韦符的印堂不动。
大约一柱香的功夫,天门忽然说:“血,我要血。”
宋斯文想到那日,天门朝他衣裳上抹血的事情,认为有道理。忙吩咐韦符的家人道:“快去弄些血来。”
天门说:“要你的血。”
宋斯文道:“我与韦大爷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我的血,小鬼,你是在耍我吗?小心我打爆你的鬼头。”
天门说:“快点。”
韦符的眼睛露出幽暗的蓝光,瞪着宋斯文。
宋斯文心头一凛,不敢再言语,让家人拿过一把刀,对着手指头试了几试,始终下不去手。
韦符的家人是个狠角色,夺过刀,抓住宋斯文的手臂,捋起衣袖,用力一划,鲜血便咕咕淌出来。
天门用手接住,在韦符的脑门上按个血手印,又在脸上左一道,右一道,涂个满脸花。
说也奇怪,涂抹完鲜血,韦符即刻睡着了,呼吸均匀,神态安详。
天门说:“好消息来了他就醒了。”
宋斯文捂着伤口,血仍不断从指缝间往下滴。他疼得五官挪位,恨得眼里冒火道:“什么好消息?韦大爷的病好了才叫好消息。如果韦大爷醒不过来,看怎么收拾你。”
天门说:“早晚让你变哑巴。”
穆府的乔头见事情办妥了,催促道:“天门少爷,咱们回府吧。”
响地突然捂着肚子大哭:“天门哥哥,我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