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老话说,三岁看老。天门五岁了,一开口,便让老于世故的穆彰阿认定,这孩子绝非常人。
不用等他长大,眼下已令人生畏。
穆彰阿为拉拢邵如林,防止他为那帮清流所用,决定亲自提亲,让孙女与天门结成娃娃亲。
儿女结亲可不是小事,须经媒妁之言,三书六礼。民间如此,豪门权贵更是马虎不得。
穆彰阿是谁,八旗子弟,朝中重臣,文华殿大学士,哪一个身份挑出来,都应是百官楷模,百姓榜样。照常理说,他再糊涂也不会自降身价,亲自登门提亲。
可这就是穆彰阿。邵如林对穆彰阿的为人是了解的。
穆彰阿为笼络人心,不择手段。在门生故吏之外,常会收些义子义女,以此与权臣结亲,巩固“穆党”。没想到竟无耻地利用到孙女一辈。
穆彰阿并无亲生孙女,他说的孙女是佟佳氏的女儿。只因穆夫人与佟佳氏有表亲,看那女孩子可爱,一生下来便抱入府中,让儿子收为义女,便成了他的孙女。
虽是领养的孙女,那也是在旗的。穆彰阿身为旗人,且贵为中堂,对孙女的婚姻大事,如此轻率,这就让邵如林猜不透了。
按大清律法,旗人是不许与汉人通婚的。佟佳氏是抬过旗的,也在旗人之列。穆彰阿不会不懂,即便可以通婚,汉臣中一品大员多的是,为何单单选中他这个无权无势的少卿呢?
提亲的若是媒人,邵如林可以打问打问。如今提亲的是穆彰阿,心里再大的疑问也不好开口。
邵如林极其小心地道:“中堂大人,这个,这个……没有这个先例啊?”
“雨山兄,房内只有我们两个人,不用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
“中堂大人,这不合大清律法啊,旗人不许与汉人通婚……下官实在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雨山兄,想你定是知道内情,我这个孙女是佟佳氏之女,虽非亲生,却如亲生无二,全家上下皆待若掌上明珠。另外,你难道忘啦?圣祖仁皇帝的生母不正是佟佳氏吗?”
邵如林当然知道穆彰阿孙女的来历,夺人所爱,抢人骨肉的事,也只有他穆彰阿能做得出来。至于康熙皇帝的生母是谁他更知道,可那是皇帝的家事,自己怎敢和皇帝相提并论。
邵如林道:“不是下官不识抬举,实是不敢逾矩僭上,请大人收回成命。”
“雨山兄,我看中的不是你现在的门庭官职,而是相中你孙儿将来的前程。我做事向来不喜拖泥带水,也不喜繁文缛节,想做的事就做,做了就要做成。与我穆彰阿结成亲家,还有谁敢说三道四不成!”
话说到这份上,邵如林真找不到推辞的借口了。
这事若成了,满朝文武,没有人会说是穆彰阿主动示好,只会说他邵如林攀附权贵。那样的话,邵家一贯的高洁门风算是毁在他手上了。
邵如林沉默良久,万般无奈道:“能攀上中堂大人这门亲戚,是邵家祖上积德,也是孙儿天门的福分,按说万没有推辞的道理。可是下官夫人刚过世,犬子尚在守孝期间,再加之天门年幼。此时议婚定亲,外人咒骂下官不守纲常倒没什么,怕得是对中堂大人多有非议,会有损大人的威望名声。请大人三思。”
穆彰阿一摆手道:“好办,这事你我先私下定妥,过些日子再三书六礼正式办仪式。”
邵如林不敢再有异议,只好默认下来。
换上新茶,邵如林才感觉到口渴难耐,一杯茶饮尽,六神归位,忽然想起,惠郡王还在西厢房里躲着呢。
得尽快把眼前这尊神送走。于是问道:“中堂大人……”
穆彰阿笑道:“我们如今是亲戚了,私下里还要这样冠冕堂皇吗?”
穆彰阿字子朴。邵如林道:“子朴兄,不是愚弟失礼,实在是沉疴缠身,精神不济,若是贤兄没有别的吩咐,愚弟……”
穆彰阿哈哈大笑,笑罢起身道:“今天我们就叙到这里吧,贤弟好好将养身体,将来怕是有更重的担子需要贤弟来挑哪。”
穆彰阿满面春风,话语暖人,不知道他底细的人,多半会感动得半死。
再说那宋斯文得了穆彰阿的暗示,在邵府里四处踅摸,希望有所发现。
天门的话他听得真真的,并不相信阿哥们会在邵府里。据他从韦符那里得知,皇上几个儿子,除了夭折早逝的,剩下的都尚未成年。禁宫规矩很严,未成年的阿哥们不可能出宫,即使偷偷出来,也不可能到非亲非故的汉臣家里。
宋斯文装作欣赏邵府格局,挨个房屋察看窃听。
走近西厢房,只听得里面有人窃窃私语,便贴耳到窗前。
是惠郡王和庄若兰在小声说话。
惠郡王躲进庄若兰的房间,两个阿哥也在不假,因是他的侄儿辈,年纪又小,他和若兰两人与孤男寡女没什么分别。
两人都是年轻人,一个气宇轩昂,一个仙姿玉貌,若兰惊鸿一瞥,不免心中撞鹿,惠郡王细细打量,心里春水荡漾。
因是邵如林亲自送进来的客人,若兰不敢怠慢,施礼过后,奉上茶水,侧身而坐,拿起绣活掩饰不安。
惠郡王为躲穆彰阿,委曲求全本来心里大不痛快,可看到如此清新脱俗的女子,那点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只剩欣喜和惊叹。
两个阿哥关不住,嚷着要出去玩。惠郡王见桌上搁着几本书,翻了一下,找出一本《千字文》,交给四阿哥道:“教你弟弟念二十句,不,三十句,教会了再出去……不许大声。”
两个阿哥安静下来,惠郡王把目光转向庄若兰,目不转晴地看了会儿。若兰感觉到在看她,因有前车之鉴,不敢抬头,只把那女红做得七扭八歪。
惠郡王道:“这本《千字文》是小姐读的吗?”
若兰不能不回答,低声道:“不是,是天门读的。”
“敢问小姐芳讳,是邵家什么人?”
“民女庄若兰,是……是天门的媳妇。”
若兰有心要说是丫环的,转念一想,从来纨绔少伟男。这个什么郡王长得和韦符一样英俊,恐怕也非正人君子,为防止他心生邪念,不如就此了断。
惠郡王怔了一怔道:“什么?你是天门的媳妇,你哄本王的吧。”
若兰沉默不语。
惠郡王不由多心,怒道:“敢是邵如林对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逼你这样说的。”
若兰忙道:“不是。”
“这可奇怪了,邵如林也是颇有官声之人,怎么会给五岁的孙儿寻你这么大的媳妇。不要怕,若邵如林真的行为不轨,本王为你作主。”
“您不要乱想,爷爷待民女恩重如山。”
“恩重如山?我真糊涂了,你慢慢道来。”
若兰不愿多说话,故意呛他道:“王爷锦衣玉食,不食人间烟火,哪里知道平民百姓的疾苦。全天下民女这样的落难之人,何止千万,您想听故事,怕是听不过来。”
惠郡王只道若兰是个柔弱女子,不料说话如此刚直,不仅不恼,反而更加喜欢。笑道:“天下人的故事本王听不过来,眼前的故事倒要听一听。若兰小姐,与其闷坐着难受,不如说来听听。”
若兰冷淡地说道:“王爷闲坐着还说难受,那些升斗小民,没黑没白的奔波劳苦,岂不是得死去。”
若兰句句带刺,故意要惹怒惠郡王,以为他定会知趣闭嘴。哪知惠郡王平日见得都是笑脸,听得都是恭敬话,乍被刺挠,感受不同,心里很是受用。
惠郡王拉下架子,学着若兰的语气说道:“你别把我当什么狗屁王爷,当我是普通朋友,咱们推心置腹好好聊一聊可好?”
“那可不敢,一个小小的兵马司……”
若兰意识到说走了嘴,急忙改口道:“您是何等身份,民女可不敢高攀,您先歇着吧,民女还有活计要赶做出来,恕不奉陪。”
惠郡王不听她后面的话,只逮住前面好半句追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兵马司?”
若兰不再搭理他,一心一意地飞针走线,很快把一块手绢绣了出来。
若兰越是不理惠郡王,惠郡王越是心痒难耐,左打量,右打量,前前后后,从头到脚,像欣赏一幅画,像品尝一道美食,音容笑貌全装进了心里。
惠郡王看得真切,爱得要命,偏偏又无法亲近,不由一阵唉声叹气。
若兰终于忍不住道:“好好的,王爷叹什么气呢?”
惠郡王见若兰开口说话,顿时笑逐颜开道:“我叹得是生不逢时,不能早遇到若兰小姐。”
若兰红了脸,继续低头不语。
惠郡王道:“若兰小姐兰质蕙心,谈吐不凡,今日有缘一见,始知天下并非都是庸脂俗粉。嗳,怪可惜了的。”
惠郡王的话句句发自肺腑,若兰听得懂其中的感叹和遗憾。这个人,儒雅之外,还算有几分才华。
若兰抬头看了一眼惠郡王,四目碰撞,恰如干柴遇烈火,猛然从心里烧将出来。若兰赶快合了双眼,默默把《烈女传》里那篇《鲁秋洁妇》背诵一遍。
关关雎鸠,君子好逑。男欢女爱,本是人之常情,常情还须看在不在常理。若兰经历几番血泪之苦,心虽未死,意已将枯。她绝不允许自己在有任何非分之想。
若兰收了心,惠郡王原非轻薄之徒,也把爱慕压进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