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亲王在给天门的信中,提到咸丰十分关心他,经常问起他的近况。
咸丰日理万机,怎会有工夫顾念他呢?天门从信末一句话里看出端倪。这句话写道:“江宁陷,思之往日所议谶图,终应验。今曾氏出,可绝匪事于江南乎?速决之。”
原来惠亲王的醉翁之意在这里。他担心太平军杀过长江,危及北方,动摇国本。
曾国藩看过信后,也留意到了这句话,问天门,“王爷所言谶图,可是指的‘推背图’吗?”
“正是。”
“王爷因何有‘曾氏出,绝匪事于江南。’一说?难道‘推背图’里竟有关于曾某的暗示?”
天门不愿给他增添压力,微笑说:“‘推背图’预言的皆是国运王事,除非曾大人……”
“失言,失言,曾某仅听说过有这么一本奇书,又见王爷在信中提到曾某,一时懵懂,故有此问。”
“大人不必惊慌,天门又不会告密。”
曾国藩哈哈大笑,然后问:“我曾听王爷说那图中点出洪秀全的名字,果然如此神奇吗?”
“就已应验的部分来看,书中预言可谓奇准。”
“唐人的谶纬之术真了不得,竟能预测到数百后的事情。郭某想知道,唐代既有这等神人,因何会亡国呢?”郭嵩焘在一旁插言道。
这种话若是出自乡间农夫之口,情有可原,郭嵩焘经史子集无一不通,发出此问,令天门大感意外。
“周朝有文王与姜尚两位圣人当国,也未阻止亡国呀!天命如此,谁可改变?”
“你比文王姜尚如何?”
“何止云泥。”
“既然天命有归,生死兴亡皆有定数,那世人何必忧虑欢喜,患得患失?到头来岂不是空忙一场?”郭嵩焘怅然道。
曾国藩说:“世间事不可细琢磨,佛家常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其实佛门弟子,真正能脱离世间俗念的也少之又少。”
天门说:“天地皆由三界五行组成,人在天地中,怎么能跳得出呢?曾大人说得是,凡事不可细琢磨。人生不足百年,每日看透想开一件事,待万事经过,这一世也就过去了,喜欢琢磨的人是真糊涂,糊涂一生的人是大智慧。”
“我等都是真糊涂之人?邵公子算是大智慧么?”
“天门才是大糊涂蛋呢,否则怎会跟着曾大人跑到这儿来?”
曾郭二人捧腹大笑,笑罢,曾国藩正色问道:“天门,你既破得开‘推背图’,定然知道洪贼何时可灭喽?”
天门笑,“曾大人又开始琢磨了。”
曾国藩见套不出天门的话,便由袖中掏出一封信:“我这儿也收到一封信,是江忠源写来的,你看他说的可有道理?”
这时江忠源正在向荣的江南大营帮办军务,他听闻朝廷命曾国藩组建新的团练,不仅毫无抵触之意,而且异常振奋,将自己的经验一无保留和盘托出。
他同时分析敌我优劣后称,叛军之优势在于水师,以战船控制长江两岸,移动迅速,令官兵首尾不能相顾,官兵若要与叛军势均力敌,必须在内河拥有强大的水师。他要曾国藩一定想办法说动朝廷,打造战船,训练水兵,建一只足以与叛军相制衡的水师。
太平军由广西一路杀过来,并无水师,进入湖南湖北后,抢夺渔船,缴获官船,置入火炮,打过几场胜仗后,尝到甜头,便重视起水师的建设。而朝廷只顾到处解城池之围,疲于奔命,无人想到借水路打压叛军。
这也难怪,满人是以八旗铁骑夺得天下,当然要重视骑兵,而建造战船耗费巨大,训练水兵也非易事,用于海防的舰船尚且不足,怎愿在内河水师上投入精力经费。
天门看过江忠源的信,感叹道:“可惜大清福气用尽,气数有定,若能再予此人二十年阳寿,大清国定能枯木逢春。”
曾郭二人面露惊恐之色,曾国藩道:“天门,万不可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天门忽感心痛,一时情不能禁,脱口而出:“事实如此,便是当着咸丰的面,天门也敢直言不讳。”
“天门,你忘了当年薛道士一案害了多少人吗?”曾国藩顿时大骇,厉声斥道。
“只要二位走不了话,你们便不会有麻烦。”
曾国藩很少见天门意气用事,不敢再以言相激,忙换言道:“听你的话意,江忠源莫不是有祸事临头?”
“全是天意,有他便没有曾大人了。”
“邵公子,快别说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你明白讲,江将军怎么了?”郭嵩焘道。
江忠源给曾国藩的书信,笔迹潦草,着墨深浅不一,意断字也断,可见作书之人心浮气躁,捉笔无力。天门一眼便从中看出不吉之兆,因此断言,江忠源将不久于人世。
“江忠源这个名字已暗示他的命数,忠于源而尽于水,他将逝于水中。”
“阴阳之术可以趋吉避凶,既知他有杀身之祸,可有破解之法?”郭嵩焘问。
曾国藩瞥了他一眼,默然将信装入袖中。
天门苦笑摇头,看着曾国藩说:“除非圣上降旨让他休养一年。”
曾国藩从天门的目光里察觉到什么,沉吟少顷,道:“我奏旨圣上,将他要来指导团练,借此机会避祸如何?”
大敌当前,江忠源是朝廷倚重悍将,也是太平军最为忌惮的猛人,怎么可能让他离开前线呢。
曾国藩正在籍守制,人微言轻,绝难左右咸丰的决定,甚至若真这上这样的折子,还有惹怒咸丰的风险。他只所以这样说,全因天门那句“有他便没曾大人”的话,他担忧天门与郭嵩焘轻看自己。
天门没有任何表示,郭嵩焘替曾国藩解了围,“朝廷用兵自有策略计划,伯涵兄千万不可上这种招人妒恨的折子。”
曾国藩目视天门,等他的说法。
“这是他的命数,曾大人养人何如江水养人,滔滔一江水,茫茫三生缘,投水便是回家,不必为江将军伤怀。”
果如天门所料,这年年底,江忠源带病驰援庐州,被庐州知府骗入城中,明知城池必破,却不肯弃城,终因不敌叛军而投水自绝,死时仅四十二岁。
江忠源力劝曾国藩打造一支水上雄师,曾国藩也极认同他的建议。但是初步估算,筹建炮船需用银十万两,战事正紧,国库空虚,他犹豫再三,仍不敢贸然请旨。
直到咸丰三年十月,团练组建步入正常,他才上折申请。曾国藩工于奏疏,每奏必有理有据,无懈可击,但纵是这样,咸丰也未被说动。
后来曾国藩在骆秉章的建议下,给户部尚书肃顺去信,寻求支持,才获咸丰恩准。
肃顺和文祥颇相似,虽为满人,却对旗满人处处以贵族自居,自满自大,唯难成大事而极为不满。汉臣在朝野上下均受排挤打压,但大敌当前,任劳任怨,能打能拼的也多是汉臣,因此他对汉臣颇有好感。
肃顺早已看出曾国藩务实肯干,有胆有识,是将来可执汉臣牛耳的人物,便有意笼络,居中调停,向咸丰保证可以协调经费,说动了咸丰。
且说曾国藩在长沙城中设团练大营,郭嵩焘等人在城外征召乡勇,两个月的工夫,便有三千多壮丁应征入城。
听着训练场上乡勇们的喊杀声,骆秉章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不过好景不长,舒服日子只过了四五个月。
一天深夜,一队三四百人的绿营兵,竟突袭团练大营,火烧营房,打伤乡勇,然后围困了曾国藩的住所。
曾国藩的副手参将塔齐布,闻讯赶来,看到绿营兵已失去理智,逢人便砍,见房便烧,不敢上前,自顾自躲到了草丛里。
城中绿营与团练的矛盾,早已有之。团练组建完成后,曾国藩征得骆秉章首肯,派出一支二百人的团练乡勇,接管城中夜间的巡逻。这是两军矛盾的发端,绿营巡城,如同放风逛街,在城中敲诈钱财,吃喝玩乐,这条路被曾国藩封死,自然生恨。
火上浇油的是,乡勇纪律严明,深得百姓拥护,有许多商人主动出钱捐物,慰问乡勇,亲如一家人。民爱兵,兵护民,有了乡勇撑腰,百姓再不惧怕绿营兵,遇到绿营兵敲诈勒索,便报到团练营去,两军里因此起过不少冲突。
绿营兵的外快完全断了,仅靠微薄饷银收入,生活十分拮据寒酸,积怨渐深,终于触发扰乱。
这天晚上,有三四个绿营兵偷偷出营,欲到外面开开荦,再顺便捞些实惠。几人闯入一家饭馆,要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坐下来海吃胡喝,大块朵颐。饭馆掌柜的知道这帮兵痞绝不会付钱,便抢先跑到街上向团练巡逻队告状。
结果两下里便撕打起来,绿营兵漏掉一人跑回军营求援,于是火越拱越大,绿营后借机发泄,砍人烧房,围住曾国藩,高呼要他滚出城去。
曾国藩没经过兵变,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天门也知兵祸猛如虎,不敢轻易出头,要罗衣率着五六个护卫,死死封住大门,他安慰道:“不怕的,团练营有数千弟兄呢,谅这些兵痞也不敢动真格的!”
天门话音未落,绿营兵已经一面以石撞门,一面开始翻墙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