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彰阿怎么到邵府来了?邵如林不过屈屈一鸿胪寺少卿,一天之内,不仅郡王过府探视,连中堂大人也屈尊造访,这是自大清入关后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这当然是宋斯文所为。
宋斯文一心钻营,好不容易得到见穆彰阿的机会,十分上心,提前做足了准备。
宋斯文交好韦符,目的就是穆彰阿,自然早已对穆大人的习性喜好了如指掌。穆彰阿最喜书画,收藏颇多,一般的作品难入其法眼。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宋斯文斟酌再三,偷来祖传宝贝,苏轼的《松石图》作为晋见之礼。
穆彰阿门生故吏遍天下,对一个没有功名的书生求见,并不以为然,足足让宋斯文在门房等了一个时辰,才让他进去。
见到穆彰阿,宋斯文倒不急了,而是恭恭敬敬先把《松石图》献上。他心里清楚的很,只要穆彰阿看了苏轼的画,必然会对自己另眼相看。
果如宋斯文所料,穆彰阿展开画轴,目露惊喜。他的收藏里独缺了苏轼的画,已经耿耿于怀多年,今日得偿夙愿,焉能不喜。
穆彰阿倨傲渐收,拿过宋斯文的名贴,看完道:“原来宋先生是替韦符来见老夫的,怎么,他病得下不来床吗?”
“回中堂大人,韦副使的病的确很重,请了许多大夫都不起作用……因此晚生才斗胆求见,恳请中堂大人出手相救。”
“宋先生肯为朋友出头,真乃重情义之人,老夫深为感佩。请问宋先生的渊源是?”
宋斯文察言观色,看出中堂大人已为苏轼的画所动,道:“晚生的祖父为乾隆三十六年盐政使,家父为嘉庆二年翰林院修撰。有愧祖宗,晚生不成器,屡试不中,幸得韦符韦大人抬爱,而今在他手下混口饭吃。”
“先生出身不俗,没能考取功名实在可惜。”
“是晚生不争气。”
“东坡先生的画可不多见,你是怎么得到的?”
“此画是祖上留下来的,晚生不懂欣赏,放置家中,终究躲不过鼠咬虫噬糟蹋了。自古宝剑赠英雄,中堂大人博古通今,精通书画,这幅画若能为中堂大人所收藏,那是它的福分,也是晚生的福分。”
穆彰阿心里明镜似的,宋斯文送这么大的见面礼,当然并非为韦符,而是有意结交自己。当即收起《松石图》,道:“那倒也是,老夫却之不恭,就先替你收着吧。”
穆彰阿肯收下这么贵重的礼品,宋斯文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响鼓不需重锤,来日方长。接下来该谈韦符的事情了。
韦符是穆彰阿的义子,他们的关系虽看似不冷不热,其实未必,韦符只所以敢在兵马司飞扬跋扈,敢在京城胡作非为,他和穆彰阿之间必然有着不为人知的利益纠葛。
在穆彰阿面前,宋斯文可不敢表现出半点对韦符的丝毫怠慢。
宋斯文简要介绍了韦符的病情,着重把自己如何寻医问药,如何不辞辛苦陪韦符去苍县的过程讲了一遍。
当宋斯文讲到苍县羊仙的神奇时,穆彰阿深信不疑。满人信仰萨满教,对神灵十分敬畏,羊仙很像萨满教里的“萨满”,可以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可以与神灵对话,可以用法术为人消灾治病。
穆彰阿相信羊仙是神灵的化身,却对邵如林的夫人升天成仙,邵如林的孙子具有神力半信半疑。说白了,他不希望邵如林和神灵扯上关系。
试想,如果朝中藏着一个能够洞察人心的人,却不敢得罪他,多可怕啊。
宋斯文道:“中堂大人,韦副使的病越来越重,照羊仙的意思,只有请邵如林的孙儿出手才有救。只因晚生资历尚浅,邵大人未必肯给面子……”
穆彰阿道:“你不用说了,符儿待老夫若亲生父亲,他今日有难,老夫岂能坐视不管,老夫亲自走一趟邵府。”
宋斯文深为震惊,穆彰阿竟然肯为韦符的事情亲自去见邵如林,真是不曾想到。
他哪里知道,穆彰阿并非全为了韦符,而是有意一试,邵家果如羊仙所说的那般神奇。
如果是真的,他要防患未然,对邵如林敬而远之。
对穆彰阿的到来,黄爵滋大感意外。惠郡王不止意外,还面露慌乱,他可不想让穆彰阿看见。更加不想让穆彰阿看见的还有两个阿哥。
穆彰阿若知道他带两个阿哥私自出宫,并且到一个家里刚办完丧事的大臣家,一定会禀报皇兄,皇兄知道了,皇后就会知道,皇后知道,皇太后也会知道,这事可就闹得太大了。
惠郡王疑虑地瞧着邵如林道:“穆大人怎么会到你府上?我和阿哥们可不能叫他看到。”
黄爵滋自然清楚其中的厉害关系,道:“王爷,先避一避吧。”
这一会儿如同刀山火海,把邵如林翻来覆去的蒸煮熬煎几次,他几乎要疯了。可时间紧迫,容不得邵如林恍惚,他在脑中把能让惠郡王的藏身之处过了一遍,竟不知如何是好。
内室是夫人病故之处,对年幼的阿哥们不吉利,惠郡王和两个阿哥都要避讳,不能去。书房倒是可以,但去书房怕正好和穆大人迎个正着。总不能请惠郡王和阿哥去柴房吧,当然不行。这些房子不行,只剩庄若兰住的西厢房了。
邵如林顾不得许多,急忙抱起六阿哥,对惠郡王道:“王爷请随我来。”
庄若兰在西厢房发了会呆,听到天门似乎在与人打架,想要出去察看,又听到有外人的声音,就不敢动了。正心神不安,邵如林一行人突然闯进来,吓得她“啊”了一声。见是邵如林,忙施礼道:“若兰给爷爷请安。”
邵如林放下六阿哥,来不及细详交待,道:“若兰,惠郡王和阿哥在你房中暂避片刻,休要声张。”
邵如林转身出来再去接待穆彰阿。
穆彰阿已经走到上房门口,黄爵滋紧走两步,施礼道:“下官黄爵滋给穆大人请安。”
穆彰阿身后跟着宋斯文,没着官服,一身士子书生打扮。黄爵滋不认识,只是拱了拱手。
穆彰阿道:“黄大人不在鸿胪寺办差,怎么到属下府上来了。”
黄爵滋道:“回中堂大人话,邵大人因夫人过世积虑成疾,请假在家养病。正赶上近来鸿胪寺公务颇多,下官苦无援手,心中不免焦急,特来探视。”
上司体恤下属,合情合理,况且黄爵滋拿公务说事,有前来催邵如林销假之意,穆彰阿无话可说。
邵如林自西厢房出来,先去茅房绕了一下,出来后作出病态,蔫蔫地给穆彰阿请安道:“下官何德何能,竟劳中堂大人大驾亲临,有什么吩咐着下人知会一声,如林尽心去办就是。”
穆彰阿细细端量邵如林,见他比前时消瘦许多,也老了许多,不疑有诈,道:“听黄大人说邵大人病了?要紧吗?可要当心身体。”
邵如林道:“多谢大人关心,下官的病好多了。”
穆彰阿乜斜了黄爵滋一眼,轻描淡写地道:“老夫贸然造访,不会打扰二位说话吧。”
这明摆着是催黄爵滋离开。
黄爵滋微笑道:“哪里,哪里,既然中堂大人与邵大人有事要办,下官先告辞了。”
送走黄爵滋,三人房中就坐,丫环上茶,静静品了一盅茶,没有一人主动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邵如林不知穆彰阿带着一个书生登门是何用意,又不便打问,反正是病着,正好借以掩饰。
冷了一会儿场,宋斯文主动自我介绍道:“邵大人,不才姓宋,名斯文,字潜明,乃一介腐儒,与兵马司韦副使是结义弟兄。”
闻听此言,邵如林心中的谜团蓦地解开,原来韦符背后有高人,所以才纠缠不休,惹出那许多是非。
邵如林冷冷地道:“领教,潜明,可是潜龙孔明之意?想来宋先生定是胸有沟壑,怀才不遇的不世之才,能得穆大人知遇,前程未可限量啊。”
这分明话里有话,穆彰阿怎能听不出。笑道:“邵大人有识人之明,老夫今后倒要试看潜明果真有诸葛孔明之才吗。”
宋斯文道:“邵大人取笑晚生,中堂大人千万别当真。邵大人乃文王在世,子牙重生,在邵大人面前,不才岂敢狂悖。不才这个潜明,乃是取潜行修身,淡泊明志之意。”
这时,天门换好衣裳,闯入上房来寻找两个阿哥。听见宋斯文的话,冲口而出说:“潜明潜明,潜清待明。”
天门竟然给宋斯文下了个绊子,当即把宋斯文吓得差点屁滚尿流。虽说大清已入关近二百年,江山巩固,可满人的根不在这儿,世代担心重蹈前朝覆辙,仍是忌惮前朝余孽死灰复燃。文字狱是没了,但提到前朝的国号,不能不万分小心。
天门当着穆彰阿的面,把宋斯文的字解释为“潜于大清,等待复明。”这对宋斯文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
宋斯文割舍心爱之物,刚搭上穆彰阿,怎甘心因小孩子一句话,令穆大人心生芥蒂。
宋斯文急于表白,顾不上斯文,忙滚落到地下,爬到穆彰阿跟前,连连磕头道:“请中堂大人明察,晚生绝无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