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梁氏的葬礼,邵如林的元气大伤,精神头明显不比从前,饭吃几口便搁下碗筷,睡觉到半夜定要坐起来发呆。他仿佛一下子老去许多。
要说邵如林精神萎靡,是因为夫人过世的打击,并不尽然。旁人不解其中玄机,邵如林心里再明白不过了,这是他这一辈人的气数尽了,该让道于小小年纪,便法力劲健的孙儿天门了。
天下万事万物,莫不是此消彼长,有起有落。邵家出了个精灵古怪的邵天门,虽不敢说得天地造化,取天地精华,也是邵氏一族祖祖辈辈积攒下的业力。天门崛起,邵家凡吃祖宗留下的这碗饭的人,都会变得暗淡无光,能量大减。
邵如林为天门设待年媳的风水局,从他所学的法理上讲是对的。如果不出意外,天门被压制住锋芒,过完天真无邪的童年,慢慢成年,邵家可以与普通百姓家一样,再享受十年的天伦之乐。
遗憾的是,邵如林的修为不够,只会布局,无法控制局势发展。韦符的出现看似是一个意外,实是上天安排的考验,邵如林只能招架,不能还手,竭尽全力仍是损兵折将,终于让天门早染世俗邪气,破了童真。
天意可顺不可逆,只好这样了。
邵如林精气神全无,开始托病不去鸿胪寺办差。黄爵滋知他夫人刚过世,心里悲伤,并不多问。倒是有一日,黄爵滋有暇,想起多日未见邵如林,实在放心不下,便临时起意要去邵府探视老友。
黄爵滋刚出鸿胪寺,正撞见惠郡王绵愉带着皇四子奕詝,皇六子奕訢在玩测字的游戏。
惠郡王热衷阴阳八卦,平时常去鸿胪寺闲话,与黄爵滋和邵如林都熟,听到黄爵滋去探视邵如林,当即便道:“怎么,邵夫人刚故去,邵大人也病倒了?这倒应该瞧瞧他去,走吧,我们一起去。”
闻听此言,黄爵滋又喜又忧,喜的是惠郡王能去探视邵如林,可是莫大的荣耀,忧的是他知道邵如林是装病,不知惠郡王见了会不会生气。
黄爵滋道:“惠郡王体恤臣子,是做臣子的福分,敢不从命。”
两个人说罢便欲动身,两个阿哥一听皇叔要出宫,登时来了兴致。两个阿哥一个八岁,一个六岁,正是好奇心最强的年纪,两人从小没迈出宫门一步,就像关在笼中的小鸟一样,对外面的世界早已神往已久,想出宫溜达溜达却苦于没有机会,因此都要跟惠郡王去。
惠郡王迟疑片刻,慷慨道:“好,我带你们两个出去一逛,不过咱们有言在先,回来可不许说出去。”
两个阿哥高兴异常,连忙点头道:“五叔放心,我们不说,若有人问起就说在御花园玩了。”
黄爵滋心说坏了,这事若要让皇上和皇后知道了,可不得了。若是两个皇子在外面磕了碰了,更是要命的大事。因此面露难色道:“王爷,这个,这个微臣怕担待不起啊。”
“你当然担待不起,有本王在呢,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黄爵滋战战兢兢前头带路,四人悄没声地进了邵府。
中午的太阳正暖和,邵如林坐在院中晒太阳,天门与响地在海棠树底下捏泥人玩。庄若兰身上的伤全好了,只是心里忧郁,懒得动弹,独自在房里发呆。
家人进来通报,说是惠郡王等人过府探视来了。
邵如林吃了一惊,来不及更衣,慌忙起身迎接。
正说着,惠郡王已到跟前,邵如林跪倒在地,道:“微臣不知王爷驾到,有失远迎,望王爷恕罪。”
惠郡王年少意气,并不拘礼,摆手道:“邵大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邵如林又见过两个阿哥和黄爵滋。黄爵滋抢先道:“雨山,你的病可见轻?”
邵如林心领神会道:“下官的病好多了,有劳王爷和黄大人挂念。请房中安坐片刻,容下官更衣见客。”
惠郡王道:“这又不是在朝中,不用拘礼。”
话是这样说,邵如林岂敢怠慢,一面吩咐家人上茶,一面进内室去换官服。
六阿哥和天门响地年纪相仿,一进邵府便看到他们两个在玩泥巴,感觉新奇,挨过去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天门举着一个捏好的泥人道:“这个叫杨六郎,送给你。”
“杨六郎是谁?我也有个六字,我是六阿哥。”
“杨六郎都不知道?你没听说过杨家将?”
四阿哥过来道:“杨家将我知道,杨家一门忠烈,杨六郎是个忠臣,一心保大宋的,皇阿玛说大清现时就缺这样的人。”
天门看了一眼四阿哥道:“你说的不对,大清有杨六郎。”
“谁是杨六郎?”
天门竟然对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四阿哥不屑一顾:“告诉你有什么用?”
四阿哥恼怒地道:“我是皇子,你是臣子,我问你什么要老实回答。”
天门道:“孺子不可教也。”
这还了得,竟然敢顶撞皇子,不仅顶撞,还语出不敬。阿哥们从生下来,太监丫环们都捧着敬着,谁敢枉说一个不字。四阿哥从小学君臣之道,受的教育是尊卑有序,对天门的忤逆之辞,他自然听着十分刺耳,因此大怒,道:“大胆,竟然辱骂本皇子。”
四阿哥说着,抬脚把地上的泥人用力碾碎,并且踢了天门一脚。
响地见他打天门,起身推了一把四阿哥道:“不许打天门哥哥。”
六阿哥见响地推四阿哥,不高兴了,也上前推了一把响地。
天门挡在响地面前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四阿哥道:“在本皇子面前竟敢自称君子?我打死你。”
说着一巴掌打在天门脸上。
天门一手的泥巴,舞将起来,抓了四阿哥一身。然后四个人扭打在一起,很快都滚了一身的泥巴。
丫环一开始以为小孩子闹着玩,没管他们,直到惠郡王和黄爵滋听见动静,出来看时,丫环才急忙上前拉开。
惠郡王见两个阿哥滚了一身的泥,脸立时变了,气得浑身发抖道:“这还了得,敢殴打皇子,简直反了。”
邵如林换完衣服出来,见此情形,吓得面无人色,“扑通”跪倒磕头赔罪道:“王爷,微臣孙儿年幼无知,冒犯了阿哥们,都是微臣管教无方,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黄爵滋一直担心两个阿哥,怕有什么闪失,可究竟还是发生这样的事。也跪倒请罪:“王爷,全是下官疏忽,要责罚就责罚下官吧。”
惠郡王道:“邵大人在鸿胪寺当差,管的是皇家礼仪,没想到你自己的家教是这样的。按照大清律法,你说该怎么办?”
邵如林脸色苍白,一时慌了手脚,哆哆嗦嗦道:“按大清律法,,按大清律法……”
他说不上来了。黄爵滋在一旁看得着急,心道,邵如林的机智真是大不如从前了,对小孩子之间怄气责罚,不管是阿哥还是普通百姓,大清律法上哪有这一条啊。惠郡王一时气急,口不择言,多说两句好话不就得了。
黄爵滋柔中带刚道:“王爷,邵大人的孙儿幼小无知,不懂规矩,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抬抬手过去吧,毕竟两个阿哥出宫这事不宜张扬,邵大人已经知道错了,依下官之意,让邵大人赔些银两,为两个阿哥做身新衣裳……”
邵如林恍然大悟道:“是,是,微臣知错,回头一定严加管教家人。王爷深明大义,还望高抬贵手。”
惠郡王也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有些不好意思,道:“既然黄大人这样说,就算了吧。只是,只是……”
惠郡王年轻,没经过这样的事情,一时束手无策,急得团团转:“只是,两个阿哥弄成这样,怎么回宫?回宫后如何交待?”
黄爵滋起身道:“下官有个主意,不如这样,让两位阿哥先换身干净衣服,把脏衣服洗净晾干再回宫。”
惠郡王抬头看看天,焦急地道:“这可出来有一会儿啦,宫里找不到两个阿哥还不得闹翻了?”
黄爵滋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换衣服,叫丫环们烧了火烤一烤。”
也只能这么办了。惠郡王生了会闷气,想到惹起事端的天门来,道:“邵大人,你孙儿几岁啦?叫过来本王瞧瞧,怎么如此顽劣?”
邵如林把泥猴般的天门叫过来,要他给惠郡王磕头。天门站过来,瞧着惠郡王道:“是他们先打的我。”
黄爵滋道:“记住了,阿哥们能打你,你不能打阿哥。”
天门道:“你这是什么道理?”
黄爵滋和惠郡王都愣了,这么点的小孩,对大人如此说话,几曾见过。两个人不约而同看向邵如林。
邵如林尴尬至极,道:“王爷,黄大人,让您二位见笑了。下官真是无地自容,只因邵家三代单传,对这孩子从小宠溺,因此,他常做出荒谬举动,勿怪勿怪。”
邵如林说着忙唤丫环:“快把天门领走,换了衣服来给王爷和黄大人磕头。”
正说着,家人禀报:“老爷,文华殿大学士穆大人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