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失陷的奏折递到军机处,首席军机大臣祁寯藻先看了,脸色阴沉下来,一言不发请几位大臣传阅,大臣们看完,个个目瞪口呆。
新君这才登基几天,竟丢了一座城,难道去年薛道士的那句“道光驾崩,大道无光”的预言要应验不成!
大臣心里这样想,可没人敢道破。开元失城,绝非吉兆,皇上再能忍,只怕赛尚阿等人也是凶多吉少。
祁寯藻战战兢兢地将奏折呈上去,咸丰看罢,极为震怒,把奏折狠狠摔到地下,骂道:“一帮子废物,剿匪不成,守城不成,朝廷养你们有何用!传旨下去,告诉赛尚阿并乌兰泰等人,朕暂留他们项上人头,给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若三个月内夺不回永安城,一律就地处死。”
赛尚阿和乌兰泰面对催命符般的上谕,面面相觑。他们已领教太平军的勇猛,知道要夺回永安城,几无胜算。后从败逃出城的兵勇口中得知,入城的太平军总有三四万人之多。
两人更加绝望,乌兰泰自觉连累了赛尚阿,拔剑便要自刎谢罪。
他死了,赛尚阿更加难办,狠狠抽了乌兰泰一个嘴巴,道:“怂包!事已至此,左右是个死,作为八旗子弟,宁可战死,不能被吓死,你要想死,就死到战场上,也多少给老夫挽回些脸面。”
乌兰泰哭丧着脸说:“这仗怎么打?叛军有四万人,我们满广西可用之兵尚不足两万人,我一人死不足惜,要八旗……弟兄们上去送死,我心何忍!”
邹鸣鹤心里说,这时候了还分八旗绿营呢,若早依高风的法子做,哪会有今日之祸。
邹鸣鹤曾做过粮道,常与各地的乡绅打交道,知道他们手上有团练乡兵,或可集结到一起,凑个一万多人,再向朝廷请旨,从湖北等省调些兵来,所有兵力加到一起,三四万人不难凑齐。然后仍用高风的办法,团团将永安城困住,围上三个月,不怕永安城不乱,那时趁乱攻击,定能一举破城。
赛尚阿已经乱了方寸,想不出其它办法,便同意邹鸣鹤的意见,让他会同乌兰泰去操办召集团练事宜。
这时段小中前来辞行。
他到桂林后,和邹鸣鹤见过面后,歇了三日,办妥天门交待的事情,便要回京城,不想恰巧被赛尚阿撞见。
赛尚阿盘问一番,听说他是惠亲王的人,而且手上有皇上的信物,不禁愕然。心里说,他怎么会有皇上的信物,是皇上的心机,还是惠亲王的心机?
皇上年轻,才登基不久,想来不会有这等城府,也不会有如此深的识人之术。看来全是惠亲王的主意。
惠亲王表面上不干朝政,却暗地里替皇上做这种事,他的手腕可够厉害的。敢入太平军中做细作,其人不可小觑。
段小中对广西官匪两方的情形洞若观火,回去之后,定然要详细禀报惠亲王。赛尚阿入桂后,连吃几场败仗,有些是瞒报未奏的,若惠亲王知道,必要到皇上那儿参他一本。
这可不妙,绝不能轻易放走段小中,须得打一场胜仗,再多给段小中些好处,请他从中周全,才可过得了惠亲王那一关。
赛尚阿便留段小中道:“你不用急着回去,我大军正与叛军在永安城激战,且等我大败叛军,杀回叛军金田的老巢,你带捷报而回,敢不快意。”
段小中便留在巡抚衙门等候消息。邹鸣鹤领会赛尚阿的意图,知道段小中对他们前途命运至关重要,因此将段小中奉为钦差,每日好生款待,派人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不让他知道外面的消息。
永安失守后,赛尚阿更不敢让段小中走了,又慰留了两个月,直到皇上的圣旨传下来,限期他三个月拿下永安城,这时候恶运算是到了极点,不再害怕段小中回去告状,赛尚阿正准备送些财物给段小中,打发他走呢。
段小中早已看透赛尚阿的用意,只是他身为侍卫,不敢拂赛尚阿的盛情,才硬着头皮留下来。
转眼永安失守已两个月过去,再无秘密可守,恰在此时,秋芬有了身孕,肚子渐隆,恶心厌食,他便以此为借口,向邹鸣鹤请辞回京。
赛尚阿命人拿来五百两银票,几件精美首饰,送给段小中。
段小中坚辞不受,乌兰泰在旁说:“赛大人赠你礼物收下便是,不必推三阻四的。你尽可放心,这些钱物不是买你的话。大势已去,还怕你告我们的状吗?唉,我等时运不济,丢了永安城,有负皇上厚望,而今皇上已有旨意下来,若三个月我们夺不回永安城,这吃饭的家伙不用别人动手,我自砍了去。”
赛尚阿道:“段老弟,你深入匪穴,智勇双全,老夫实在钦佩,可惜你的努力全都白费了……送你这点钱物没别的意思,是敬你为朝廷舍生忘死……。你今日回京有路,我等恐无归家之日了!请你给惠亲王带个话,就说,就说我们尽力了!”
段小中听他们说得凄凉,心里一阵难受,安慰道:“大人不必如此沮丧,胜败乃兵家常事,三个月时间不短,或许能想出破敌之法。”
“你久在叛军之中,熟悉贼寇的内幕,他们可有什么弱点供我们利用?”邹鸣鹤问。
段小中思忖半晌,觉得赛尚阿是军机大臣,平叛的钦差,在这非常之时,似乎不应对他再有隐瞒。
“叛军里还有我们一个内应,小中便是受他节制。他叫邵天门,如今受封为叛军的丞相,他知道贼寇的秘密最多,如果能派人与他接上头,请他拿个主意,或可有转机。”
什么!什么!什么!!!赛尚阿惊得险些摔到椅子下面。
邵天门的事情他约略听说过一些,知道他爷爷邵如林曾在朝为官,只是天门不过是个江湖术士,怎么会有如此担当,敢潜入叛军里,替朝廷做事。
惠亲王许了他什么好处,能让他肯这般卖命。
照段小中的说法,这个邵天门果然厉害,竟在叛军混到了丞相的地位。如此岂不是和他赛尚阿平起平坐了,当然叛匪的官职当不得真,但这也够神奇的了。
段小中话一出口,不仅赛尚阿傻了,乌兰泰和邹鸣鹤皆呆若木鸡,半天没回过神来。
段小中看着他们吃惊的样子,不禁得意起来,道:“若不是邵公子,叛军早在先帝驾崩时便发兵造反了,是他巧施妙计,多次阻挠,给朝廷留下时间……”
段小中毕竟曾在惠亲王身边混过事,因此话说得极俭省,点到为止,并不深入。
就是这寥寥数语,已经让赛尚阿明白了许多事情。他想到了道光驾崩后,惠亲王的种种异常表现,为封城门不顾祖制硬闯禁宫,为调配广西官员与穆彰阿唇枪舌战……
原来惠亲王是真心为国家朝廷,江山社稷着想啊。
谁说大清国自林则徐之后再无英雄,谁说大清国的王公大臣皆无血性。一个本可以饱食终日的王爷,一个远离庙堂的江湖术士,一个小小的王爷侍卫,他们放着安生的日子不过,不怕与大臣同僚为敌,无惧广西瘴疠之恶,不畏身陷虎狼群中,忍辱负重,舍生忘死,只为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他们才是我大清国的基石啊,他们才是我大清国的大英雄啊!
赛尚阿想到这里,忍不住老泪纵横,起身向段小中深深鞠了一躬,道:“段爷,请受赛某一拜,你们的壮举,真真羞杀老夫也!”
段小中慌得回礼,惊恐万分道:“大人不可,小中岂敢受大人的礼。”
“段爷当之无愧,请你再给惠亲王捎个话,赛某拼得这一腔子血流干洒尽,也要将永安城夺回来。”
赛尚阿被彻底感动了,他决心誓死一战,给皇上也给满人争回脸面。
“段爷的主意大人以为可行吗?”邹鸣鹤问道。
“乌某看可行,我的军中正有一名叛军的降将,可要他再诈降回去,与邵公子接上头,然后给贼寇来个里应外合。”
乌兰泰说的降将叫周锡能,是玉林州博白县人,此人最初被冯云山引入“拜上帝会”,并且成为冯云山的助手,后来冯云山去金田,留他在博白设立分会,召集信徒。
周锡能入“拜上帝会”本是为投机取巧,组织教会能力极为一般,因此各分会中他的实力最弱,也最不为洪秀全看重。
洪秀全在武宣任命各路军师时,周锡能自恃入会最早,又做过冯云山助手,以为获军师之名毋庸置疑。结果一轮任命下来,他并不在列。
周锡能大为不满,找到冯云山大发牢骚。冯云山顾及面子,勉强给他要了个军帅的头衔。
周锡能大失所望,在一次与乌兰泰交战时,索性带了一百多铁杆弟兄降了清兵。
乌兰泰不知周锡能的为人,以为许以高官厚禄,让他再反降回去,定然万无一失。
哪里知道,周锡能一踏进永安城的太平军防线里,恰好落入东王的兵士手上。他生性外强中干,怯懦无骨,被杨润清几句话一诈,杨秀清又作势要砍了他,立时吓尿了裤子,便把天门给卖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