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田沸腾了。金田村里留守的军民,像收到了上帝的召唤,将要引他们进入天堂一样,受宠若惊,欣喜若狂。
他们世代以农耕或者小生意为生,世代生活在山间田野,居茅屋草舍,食秕谷野菜,有很多人一辈子都不知道城镇是什么样子的。突然间有一座城向他们敞开大门,要他们住进去,过上等人的生活,他们怎么能不疯狂,怎么能不沸腾。
金田人不待洪秀全传旨,很快便聚集在村中戏台下面,为上帝唱赞歌,给天父天兄磕头,高呼“太平王”万岁。
有的人搜集来烟花爆竹,尽情燃放,有的人索性点燃房屋,和过去决别。
洪秀全正跪在上帝像前祷告,听到永安大捷的消息,瞪着血红的眼珠子,问来人,“真的吗?打下永安城啦?!”
“真的,真的,‘天国’的大旗挂出来了,杨军师已经在知州衙门升殿啦!”
洪秀全喜极而泣,伸开双臂,举过头顶,向天高呼:“天父天兄啊,您看到了吗?您的子民成功啦!”
曾几何时,拥有一座州城,对洪秀全而言,比见到上帝还要遥远。这些年,他绞尽脑汁,吃尽苦头,钻山林,避山洞,过着土拨鼠一样灰头灰脸的过日子。如今苦尽甘来,他有了自己的国,有了自己的都城。
苍天不负我,上帝不负我!你们还会怀疑我洪秀是上帝之子吗?
一个小小的永安城算什么,这只是小小的天堂,我要带领你们进入更大的天堂!
洪秀全走到村子里,接受军民的祝福,走到戏台上,接受信徒的谒拜敬供。
这一刻,所有的信徒都觉得洪秀全高大起来,洪秀全也觉得自己高大起来。
村中的庆祝活动进行了整整一天,才算平静下来。
洪秀全叫来天门,让他择一个进入永安城的吉日。
天门此时已“心不在曹”,装模作样掐指算了一番,胡乱指个日子说,“七日后便是佳期。”
其实洪秀全虽然恨不能立刻入城,但也有顾虑,他怕官兵杀个回枪,给永安城来个反包围,将他堵在城里。
七天之期甚是稳妥,让杨秀清他们将城中清妖尽数清除,消弭城中百姓的恐惧和敌意,观察外围官兵动向。
然后再坐上十六人抬的大轿,一千人的仪仗队开道,一千人的守卫护驾,前呼后拥,风光无限地进城去,才显出他的神圣庄严。
洪秀全认可天门选择的吉日,命天门代拟诏书:
各军各营众兵将,各宜为公莫为私,总要一条心,紧贴天父天兄及朕也。继自今,其令众兵将,凡一切杀妖取城,所得金宝、绸帛、宝物等项,不得私藏,尽缴归天朝圣库,逆者议罪。
诏书及洪秀全的其它指令传进永安城,着杨秀清一力节制众兵将,管理城中秩序。
这不是一个好主意,杨秀清有其弟杨润清出谋划策,定会将永安城料理得井井有条,给清兵打回去造成极大的麻烦,须要找个人去搅和一番,让他们自乱阵脚才好。
天门说:“大王既防清妖集结兵力反攻,何不先请‘天德王’大张旗鼓入城。清妖定会以为他是太平军的主要首领,若真有反攻实力,必将不惜一切代价围攻。此时大王在城外,不仅可保进退自如,还可运筹帷幄,调石相公的兵力来个里应外合,再败清妖。”
洪秀全思量着,犹豫不定,将目光投向冯云山。
冯云山知道他的担忧之处,道:“丞相的话有道理,大王不必担心,城内有萧、韦二弟兄相呼应,谅不会出什么差子。”
“好吧,就请‘天德王’先行一步。”
“天德王”走了最好,等七日后入城,洪秀全可以独享尊荣,也防着他沾光显贵。
金田军民热闹了一天,以为既然永安城是他们的了,洪秀全应该马上带着他们进入“天国”才是。可是到了晚间,洪秀全却仍未下令迁移入城。许多烧了房子的村民,在自己的村子里,竟然无家可归了。
军民围在洪秀全身边,七嘴八舌,久久不愿散去。
天门出面替洪秀全解围,说:“诸位兄弟姊妹,天父天兄并圣主太平王,赐我们一座城,我们要感念天恩,告慰驱逐清妖的将士,为此应日夜祷告才是。小天堂就在那里,我们随时可入,但是要把我们的真心献出来,自今日起,请诸位兄弟姊妹祷告七日,七日后我们升小天堂,安享太平盛世。”
众人听见要不眠不休,日夜祷告七日才算献出真心,一腔热情被灭大半,却又无计可施,只好忍着一肚子怨气,重新聚到戏台前,唱诗诵经。
洪秀全很满意天门的表现,念他搬援兵辛苦,命他回家继续度他的新婚佳期。
才过了五天,萧朝贵忽然回到金田,请洪秀全尽快入永安城主持“天国”。
洪秀全不知他因何如此急切,详问城内的形势。
萧朝贵细细禀报称,太平军已在城外设三道防线,目前官兵并无发兵的迹象。永安城内也渐趋平稳下来,城里百姓都很拥护太平军,全照着太平军的通告行事,在大门上悬挂竹环以示归顺。
只因苏三娘出兵援助,杨秀清借还她人情之名,抄了城中两个最大的财主家,一部分财物赠于苏三娘,一部分财物入了圣库。
倒是“天德王”进城后,对杨秀清独占知州衙门,升殿发号施令提出异议,他认为“天国”新立,知州衙门可作“圣殿”,应清扫粉饰,精心布置,留待两王升殿。杨秀清作为军师,入城即占“圣殿”,其心必异,其行僭越。
萧朝贵和韦昌辉觉得“天德王”的话有道理,因此便于杨秀清理论,杨秀清搁下一句话道:“杨某没放在眼里。”
不知是没将永安城放在眼里,还是没将“太平王”放在眼里。
最后是杨润清出面才劝出杨秀清,在守备府另安军师议事堂,腾出知州衙门留作“圣殿”。
杨秀清走了,“天德王”洪大全要入圣殿代行主事,他是并肩王,众人便不好拂他的意。
萧韦二人因此深为忧虑,生怕洪秀全不在城中,各军关系不好调和,有人从中生乱。二人经过一番密议后,决定请洪秀全速速入城。
洪秀全听到这里,立刻坐立不安起来,顾不得许多,忙命收拾行装,集合家眷军民,也不要一千人仪仗队开道了,草草祷告一番,赶往永安。
天门不愿随往,请求留守金田,洪秀全哪里肯同意,他已下令石达开驻守金田,作为永安州城的呼应。为防备金田成了石达开的“真上国”,他当然要将石珞带在身边,以此牵制石达开。
天门骑马跟在洪秀全的大轿后面,出了金田便觉胸闷心悸,每向永安城靠近一步,这种症状便加重一些。
他抬头望着永安城,只见城的上空,由东北滚滚而来一团乌云,如涌起的波涛一般,向永安城压过去。
他转动着扳指,目光穿透那团乌云,仿佛看到一群乌鸦般鸟阵,一路呼啸,飞沙走石,向永安城扑过来。
官兵迟早是要杀来的,可是官兵对太平军是祸,对天门不是祸呀,为何他会感到身体不适呢?
天门大惑不解,正要拿那眼前的幻像起一卦梅花,石珞却正为进城兴奋着,在身旁聒噪不停,“天门,你身为丞相,我们进了城要住相府吧?”
“嗯——”
“京城的相府有多大?我们的府第和京城的一般大吗?”
“嗯——”
“哥哥也该有一座将军府吧?”
“嗯——”
“邵天门,我和你说话呢!你如此心不在焉,究竟在想什么?”
“嗯……”
天门被她闹得心烦意乱,无法专注下去,故意拿话气她道:“我做了相爷,可以多娶几房……”
“你敢,你敢!我就知道你会喜新厌旧,你只要敢再勾引别的女人……你相中谁我便杀了谁!”
罗衣在一旁听见,神情一凛,瞪着石珞涨得脸通红。
洪秀全不进永安城,杨秀清等几个首领只是暗中较劲,他进城后,暗斗变成了明争,下面攻城有功的将领吵着要封赏,上面几个军师抢帅府要军饷,还有城外其它首领闹着要进城享乐……一时间,洪秀全身边人来人往,七嘴八舌,吵闹不休。
洪秀全和冯云山闭门密议,筹措了两个月,才算诸项事宜摆弄清。
到了十月间,洪秀全正式升殿,建国分王,杨秀清尾大不掉,已不能平衡,封他为一等王,称九千岁东王,节制下面诸王。萧朝贵韦昌辉分别受封西王北王,冯云山为南王,石达开为翼王。
洪秀全因此前给自己下了绊子,宣扬普天之下,只有上帝可称皇上帝,其它君王称皇帝全是僭越。他便不能称帝,又不肯与诸王等同,只好另生一法,自称是王中之王,因此在王字头上加一点,称之以“主”。
“主”是升殿时诸王的称呼,对外叫出去却不霸气,想到他的国既是“天国”,他对外便称作“天王”。
下面各将领兵士也都逐一分封授衔,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王”们的好日子没过几天,到了十一月,赛尚阿请旨调兵,由向荣、乌兰泰领数万大军,重新杀回永安城。
城外黑云压境的同时,杨秀清在城内捕获了一个清妖的奸细,由此将天门牵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