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寨的北山顶峰很高,也很陡峭,攀上去要一个多时辰。
石达开小的时候,常跟寨中一帮孩子进山拾柴,每次上山,母亲怕他有危险,就叮嘱他不许到山顶去,并且吓唬他说,那山顶上有一个驾鹤的仙翁,遇到小孩便会带到天上去做他的洗脚童子。
石达开小时候很听话,一次也没登上山顶。
后来父亲去世时,石达开问母亲,父亲去了哪里,母亲哄他说父亲让仙翁带走了。
石达开那时才六七岁,为找到父亲,竟然独自爬到了山顶,等啊等啊,他要等仙翁驾鹤而来,还他父亲。
他在山顶不吃不喝呆了一天一夜,也没等来仙翁。
母亲找到山顶,知道他的心思,搂着他哭说:“傻孩子,你父亲狠心撇下咱们去做神仙了,他做他的神仙,咱受咱的苦。”
那时,石达开便想,父亲去做神仙,为什么不带上我呢?天下的苦人要是都做了神仙,不就没有人受苦了吗?!
如果有一天我做了神仙,一定会带上所有穷苦人。
石达开怀揣着升仙梦,慢慢长大,慢慢明白做神仙只是他的一个梦,要想不受苦,要想让更多的人不受苦,光靠做梦不成,得去走另一条路。
那条路是刘邦走过的,他要做第二个刘邦。
石达开已经将要接近刘邦走过的那条路了,天门却告诉他,要等,要有耐心。可是眼中所见,贪官污吏横行,恶霸奸人乱世,百姓只能如蝼蚁般苟且偷生,他如何能等得下去。
眼下洪秀全的“太平军”正和“清妖”——洪秀全的密信里这样称呼官兵——决战,无论洪秀全将来走什么样的路,他现在做得却正是石达开所想之事。这是多好时机啊!
天门和自己年纪差不多,他经历的远不及自己多,只因他懂阴阳术数,能预知未来,便要照他的意见做吗?
风云变幻,世事无常,怎知天门的预测不会有偏差,又怎知他的预见在中途因别的变故而改变。
事事决疑,便事事存疑,一条路上有许多岔道,为何不去边走边判断该往哪里去呢?
石达开觉得,天门每给他释明一道疑惑,他的心里便会又生出许多疑惑,这样下去,何时才会有光明大道可走?
石达开闷闷不乐,一个人向山顶攀去。
天门从没见过他有这样重的心事,怕他魂不守舍出了闪失,赶紧跟在身后。
“你不用跟着我,我没事。”
“我逛山呢,跟着你干嘛?”天门嘻笑说。
两人攀爬半天,终于登到北山山顶。石达开指着山顶的平台说,“天门,这个石台子叫‘升仙台’,人坐在上面,若是机缘到了,可以升天成仙。”
天门摸着巨大的石台,转了一圈说:“既然叫‘升仙台’,肯定有人在此成仙啦!你从小便住在山下,为何不来等机缘?”
“我把你等来呀,你就是我的神仙。”
天门笑笑说:“看来我不该来,说不定顶了哪位神通更大的神仙呢!”
石达开坐到石台上,天门走过去挨着他也坐下来。
两人并肩而坐,眼前是如白练般的郁江,绕山而过。江水的来处雾霭蒙蒙,江水的去处天地氤氲。
天门道:“《论语》里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可不就是眼前这种景象嘛!”
不等石达开作答,天门又啧啧赞叹说:“我还不曾到过这山顶上,原来人在高处,才发现下面的风景是最美的。”
“美的是风景,苦的是百姓,下面正杀戮连连,哀嚎遍野呢。”石达开道。
“主人登高处,鸡犬空在家。”天门幽幽地说:“大哥虽然身在高处,心却在底处,对于谋大事的人来说,未免是一种牵绊啊!”
“我出身底层,站得再高,也不能对百姓疾苦视而不见。”
天门见石达开并未完全明白自己的话,说:“那就静静地看风云变幻,何时想明白了再作决定。”
石达开摇摇头:“我和你的境界不一样,静不下心来。”
天门的目光空濛起来,“我的境界?我都不知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将来去往哪里……”
“天门,我知道你已算过我的流年,我的结局可能不会太好……你说得对,男人一生总要做一件大事。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若哪天你察觉苗头不对,便带着大妹远走高飞,小妹倘若没有出阁的话,也请带上她,照顾好她们。”
一只鸟滑过头顶,远远地消失在云端。天门抬头望着天空,没有说话。
石达开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两人看了许久,只听天门的说:“孔子说得多好啊,人生不过流水,世事皆如烟云。”
“化烟化云是今后的事情,先做好眼前的事情吧。”石达开道:“天门,你知道洪秀全那封信的真假对不对?”
“是啊,那封信是洪秀全亲笔所书无疑。”
“那你为何说不辨真伪呢?”
“大哥故意考我的吗?”天门含笑说:“不辨真伪,才能随机应变哪。”
石达开点点头:“可是若杨秀清前去救援,打退官兵,他理所当然便成了‘太平军’的功臣,成了洪秀全的红人,然后兵合一处,洪秀全的实力更加壮大,石家军岂不孤立了吗?”
天门望着金田方向,问:“你现在去金田,就不被孤立吗?”
天门想了想,索性和石达开剖析起金田的形势,要他自作决定。
天门从地上拿起几个石子,在石台上摆开阵法。天门边运动石子边讲解,洪秀全已弃金田而去,却看不出他有任何反制高风的用意。既然高风以重兵围困金田,说明洪秀全可能是只身脱逃,金田仍是“太平军”的主力所在。
高风围而不攻,既有诱外围之敌的意图,也有困死金田乱匪的用心。
这时候扑过去,若“太平军”齐心合力,或许有得一拼,若别的分会观望怯战,岂不是自投罗网。
天门不愿石达开去替洪秀全解围,希望高风能剿灭金田之敌。若杨秀清出兵,最好别处官兵能听从高风的调遣,给杨秀清来个包饺子。
这是最理想的战法,只是广西的驻军,莫说八旗兵高风指挥不动,连其它绿营兵也未必听高风的。
天门说:“大哥,你和杨秀清一直与‘太平军’若即若离,无论你们谁去援救,其它分会都不可能毫无保留地信任,如果你们在前面拼命,他们在后面观望,官兵一旦围上来,他们望风而逃,你说会是什么后果?”
石达开倒吸一口凉气,道:“我倒没想到这一层。”
“还有一层更可怕,恐你没想到。洪秀全第一次与官兵交手,并不知官兵底细,又见高风逢人便杀,如同嗜血魔鬼一般,自是不敢赌上全部家当。他肯定已做好两手准备,能救得了金田便救,救不了便放弃。若是如此,他可能仅给你和杨秀清下了求救信,却未调动其它外围的‘太平军’……”
“他会这样做吗?若是如此,也太卑鄙了。”
“怎能说是卑鄙呢?这是打仗,不是做游戏,但凡有一丝回旋余地,谁会孤注一掷?”
“你推算一番,看这一仗谁胜谁负?”
“大哥,你身上带了刀,难道遇事便用刀说话吗?”
石达开尴尬地笑了,挠挠头说:“贤弟勿怪,我看那游走街巷的相师,只要给钱便卜卦出来,以为你比他们高明多了,他们能做到的,你更不在话下。”
“同样的进士出身,有人封侯拜相,有人苦等补缺,这又是为什么?”
“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难强求。”
“命数仅是一方面,最为关键的是心浮气躁,做事操切,不懂经营之法。卜筮占算乃神术,求一回卦请一回神,若事无巨细皆去劳烦神灵,神灵会不会烦恼?”
石达开笑道:“贤弟这样一说,似乎有理,你今后好生养神,不到万不得己,不要再劳烦神灵了。”
“正是此理,凡事不可用强,用强则心虚,心虚则胆怯,便是有必胜之法,也未必能尽心尽力去实施。”
石达开解开心中困惑,决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而现在的金田,已成一潭死水,外面风吹不进,里面像要窒息一般。
江晨随萧朝贵进了金田,宋得明问起天门在京城的情况,江晨一无所知,又不敢胡乱编造,便称他在涿州发现通缉他的告示,怕落入官府之手,不敢进京,也不敢久留,只好化装成道士,一路赶回广西。
“你们江家和庄家的案子不是早结了吗?官府怎么还要缉拿你?”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听说庄若兰被惠亲王的福晋收为义妹,大概是庄若兰要斩草除根,说动惠亲王,非要置我于死地吧。”
宋得明将信将疑,又想既然他敢回金田,看来所言非虚,便放下这件事。
又过几日,盛猛子的无头尸首被人抬进村里,宋得明心说坏了,盛猛子和天门在一起,他已回来,天门定然也到了广西,为何只见盛猛子被杀,却不见天门踪迹?难道他又被官兵捕去?
宋得明此时已无计可施,只能等洪秀全带兵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