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娘听到“邵天门”三个字,吃了一惊,手扶桌沿站起来,走到天门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你是哪个邵天门?”
“怎么,还有另外一个邵天门吗?”天门觉得好笑,说:“我是贵县石相公的拜把子兄弟,也是他的妹夫邵天门啊,这儿离贵县不远,香主不曾听说过吗?”
苏三娘更吃惊了,“你是石达开的妹夫?你可是从京城流放到广西的邵天门?”
“这你都知道?香主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倒是给我松绑呀,我刚吃了半只野兔,罗姐姐绑我太紧,勒得肚子疼。”
“你可认识……”
苏三娘刚说到这儿,一个丫头由后室转出来,急急地叫她道:“香主,请您进来一下。”
苏三娘狐疑地乜斜那丫头一眼,丢下天门,进了后室。
天门无聊地观察着苏三娘的议事堂,见不高的房子,从底到上全由碗口粗的圆木搭建而成,左右各开一个门,绕过房中间的柱子,朝后走还有一个门。
议事堂靠北墙正中摆着供桌,供桌上供着一尊十八手观音像,天门知道这是“天地会”的护法神。正逢灾年,护法神也没有吃的,供桌上的供碟里装得是泥捏的点心果子,涂了一层颜料,看上去极为逼真。
天门笑了,俗话说,白纸上坟——糊弄鬼。“天地会”却是捏泥上供——糊弄神。
供桌上的香炉里插着劣质的草香,散发出呛人的味道,熏得天门眯起了眼睛。
天门扫了一眼门口两个无精打采的守卫,蹑手蹑脚走到供桌旁,踩着太师椅,将手上的裤带凑到香头上意欲烧断。
这时苏三娘走出来,看他如此狂悖,沉下脸喝道:“小子,你竟敢亵渎神灵,难道不怕我杀了你?!”
天门跳下椅子,将两手伸到苏三眼面前,示意她松绑:“你们自个儿的神,却用泥巴来供养,究竟是谁在亵渎?”
苏三娘并不去解天门手上的绳索,扶好香,道:“别的犯人流放到此,多半生不如死,你这个坏小子怎会如此风光,石相公不仅与你结拜,还将妹子嫁给你?”
天门嬉笑说:“吉人自有天助,只因我敬神心诚啊!”
苏三娘瞧了一眼桌上的泥塑供品,心有戚戚,道:“你在这里娶妻,老家的妻室欲置于何处?”
天门怔了一下,不知苏三娘因何对他了解甚深,眯起眼睛欲要看透她的内心,却因屋内浓烟障目,空气污浊,什么都看不清。
“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欲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天门看向后室的门口,觉得那后室定有机巧,便欲进去一探究竟。
苏三娘伸手拦住他,冲外面喊道:“来人啊,给他松绑,将他赶出去。”
天门笑说“香主,你刚才要问我认得什么人?怎不问了?”
“你既是石达开的人,放你走就是,哪来这许多废话。”
罗衣进来为天门松绑,推搡着他朝外走。
天门一拧身,站稳身形道:“且慢……”
“你还要做什么?”苏三娘不耐烦地问。
天门由身上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钱票,走到供桌前,搁到供碟里,对苏三娘说:“把这些泥巴撤了吧,换些上等的檀香,供神不敬,如何显灵。”
“邵公子好阔气,出手便是五十两的银票。”
“这张银票在别的地方叫阔气,在广西只能算废纸一张……钱庄都关张了,哪里去兑换银子。送给神灵吧,他老人家法力无边……”
苏三娘为粮食的事情,正愁眉不展,被天门这般一番闹腾,以为他故意嘲讽自己无能,不由粉脸变色,道:“胡闹够了吗?不是看在……看在石相公的面子上,我一刀剁了你!”
“香主发什么火,上天有好生之德,天门也有仁慈之心,放心吧,待我回到贵县,一定请石相公给你们送些粮食来。”
“灵山闹饥荒,贵县就有余粮?你少跟我送空头人情,快些走吧。”
“香主,夜已经深了,我留在这里歇息一晚如何?”
“我这里不是客栈,快些走,别让我说出不好听的话来!”
天门还要纠缠,罗衣手上暗自用力,将他推个趔趄,推出门外。
天门说:“罗衣姐姐,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们香主太不近人情……咿,我的马!你们怎么将我的马杀了!”
罗衣被天门当着苏三娘的面戳破秘密,又羞又恼,出了“议事堂”,便招呼人将天门的坐骑给宰了。
天门见一些人正在剥马皮,大怒,顽劣劲上来,跳着脚地破口大骂:“什么‘天地会’,全是一帮子欺天侮地的流氓土匪,不可教也!怪不得老天不赏你们饭吃,枉我心怀仁慈,还要给你们弄粮食来。苏三娘,你出来,还我马!”
罗衣将天门的褡裢搭在他脖上,打一个忽哨,过来三四个汉子,把天门抬起来,丢到了寨门外。
天门站在寨门外,提着苏三娘的名又骂了半天,并无人理他,觉得无趣,只好转身下山。
没了坐骑,又是深更半夜,他能往哪里去。天门下山,走回去石家寨的路上,站在十字路口,一筹莫展,不知该继续向南去寻找若兰,还是回石家寨。
正犹豫间,只听得由石家寨方向,传来一阵扑扑踏踏杂乱的马蹄声,接着一片灯头火把,转眼将要奔到眼前。
天门猜想是石家寨的人追杀过来,心说看来石达开恼他恼得太狠,非杀他不可了。
天门急忙闪身躲到一棵大树后面,却晚了一步,被走到前头的石珞一眼认出。
原来傅忠信禀报石达开,说天门回来了,只因受了他们的惊吓,返身跑走了,段小中已去追他,料想很快就会回来。
石珞哪里有耐心等候,上马便追,石达开看天色已晚,不放心大妹,也带上几个随从追过来。
走到半路追上段小中,见他慢腾腾地如同赏山观景一般,石珞以为他有意放走天门,心头火起,抽了他一鞭子,并不停留,越过他,一直追到十字路口。
石珞跳下马时,石达开等人也已赶到,将天门团团围住。
天门只得现身,一面防备着有刀剑砍过来,一面硬硬地笑着说:“大哥,大妹,你们可好?容我细说详情……”
石珞上前一把抱住他,放声大哭:“天门,你去哪儿啦……你可回来了,到了家为什么不进去,你跑什么呀!”
天门愣住了,心想幸亏石珞念着旧情,若是石达开单独追上来,肯定不会如此客气。
石达开道:“天门,你心里莫不是有鬼?”
“没鬼呀,大哥,你听我说……”
“心里没鬼你跑什么?害得我们追了大半夜,你的马呢?”
“别提了,我刚才被‘天地会’的人捉去,险些丢了性命。他们全都饿得饿鬼似的,将我的马宰了才放我出来。”
“你没说你是石家寨的人?”
“怎么没说,我说和您是结拜弟兄,是您的妹夫……”
傅忠信听到半截,已经搂不住火了,大嚷道:“他娘的欺人太甚,一点江湖道义都不讲,弟兄们,随我杀过去,放火烧了他们的寨子!”
石达开喝住他,“老傅,别闹了,大家都累了,这件事回去再议。”
回到石家寨,石玫已经备好丰盛的饭菜,众人在石家小院里团团坐定,天门将洪秀全押送他出广西,去京城打探消息的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一遍。
石达开道:“我去找过洪秀全,他只说你派你去执行秘密任务,并不说去了哪里。姓洪的忒不像话……对了,你被顺天府捉去,他们没有验明正身吗?”
“我胡乱编个名字,盛猛子又装作哑巴,他们去哪里核实,关了几个月,查无实据,只得放人。”
天门拿出顺天府开出的开释文书给石达开看。
段小中手心捏着一把汗,见石达开等人终于坚信不疑后,才宽了心。
傅忠信在天门肩头猛地拍了一巴掌道:“你的聪明劲儿呢?不是能掐会算吗?见了我们扭头便跑,今天若是追不回你,大妹岂不要将我吃了!”
“还说呢,你们个个手持刀剑,杀声震天,我哪里来得及多想!”
石玫道:“姐姐不会吃你,她只吃天门哥哥。”
石达开拿眼睛瞪她:“去去去,小孩子懂什么,不害臊。”
秋芬在旁说:“天门,今后你可不许这样了,再有一次,石珞妹妹要叫你折磨死了。”
石珞红了脸,不道自己的委屈,只心疼天门,“由这里到京城,来回好几千里地,又在大牢里关了几个月,他受得折磨才大呢。”
石珞不停地给天门夹菜,天门不忍心撅她的好意,直吃个腹胀如鼓才作罢。
“天门,你在京城可打探到什么消息吗?这一路上是否看到有官兵调动?”
“我关在大牢里,哪里知道外面的消息,不过一路上倒是看到许多难民向北而逃,也有人喊着官兵正在两湖一带布兵。”
“洪秀全在桂平闹得太凶,官兵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看来今后没有安生日子过了。”傅忠信道。
“天门回来正好,你好好歇息一晚,明日我们议一议接下来该何去何从。”石达开道。
石珞小声和天门说:“你要的象牙床,哥哥已经准备好了。”
天门心里砰然一动,借着月光,瞧着石珞一脸的柔情,不由羞愧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