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进入广西后,发现情况已然不妙。尤其到了桂平县境内,到处可见村中起火,流民四处奔逃,官兵的旗帜在山间若隐若现,喊杀声战鼓声不绝于耳。
他以为洪秀全举事了,默然起一卦“梅花数”,推算一会子,见卦中用神伏吟,却又木旺于火,官爻持世,却又回头受制。看不出洪秀全有大干一场的征兆。
盛猛子催他快回金田,以免遇上官兵。
天门并不想立刻回金田去,他要先找到若兰。便推说,“看看情形再说,说不定这会儿官兵已经将金田围了。”
盛猛子对桂平一带的村子很熟悉,于是引他去附近村子打听情况。
进了村子,看到村中空无一人,到处贴满了“拜上帝会”的“告示”。
天门在一方“告示”前下马细看,见上面写着:“我在天堂边缘打,我在地狱打,我为人类生存而打,我为消灭魔鬼而打!”落款是“上帝天国”。
天门暗笑,这写得什么呀,可不像是宋得明的措辞,既然要举事造反,总得写一个慷慨激昂的檄文。再一琢磨,又觉甚妙,百姓识字不多,写得太文气,谁能看得懂,倒不如这种简单明了来得直接有力。
盛猛子不识字,问上面写得什么。
“太平军向官府宣战了,”天门说:“金田是暂时回不去啦。”
盛猛子的家眷全在金田,听说回不去,着急道:“你要怕死,我一个人回去。”
“也好,我们分头行动,你回金田去见‘太平王’,我去想办法搬援兵。”
“用不着援兵,上帝会派天兵天将帮助我们的。”
“好吧,你自小心些,我们就此别过。”
天门心里说,若上帝真的存在,也不会由着洪秀全胡闹,虽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总还是天下太平百姓的苦楚少一些。这还没正式造反呢,百姓已经流离失所了,一旦混战起来,哪还有百姓的活路。
天门一路算着若兰的方位,一路朝贵县奔过去。
直到石家寨门口,天门天聪所视见的景象,仍然表明若兰还要往南。再朝南便是“天地会”的总舵灵山,若兰会去那里吗?应该不是,她应该是奔流放地而去。流放地要过钦州再向南,直到大清国的边境近越南的地方。
天门只是听说过那片地方荒凉可怖,并未去过,料若兰行走缓慢,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如今已到石家寨,先进去歇息两天,顺便与石家兄妹解释清楚他不辞而别的原因。
“拜上帝会”教众在桂平且与官兵打起来,的消息传到贵县,石达开不愿受其连累,被官府盯上,干脆寨门紧闭,将门口的守门兵士全撤下来,只在暗中安插几个岗哨。
天门到了寨门前,早有暗哨看到了他,飞奔进去禀报顶头上司傅忠信。
傅忠信正和段小中在比试剑法,听说寨门外来了一人一骑,待问清外貌形象,二人相视一眼,齐声说,是天门来了。
傅段二人大喜过望,不及收起兵器,提着宝剑便抢步朝寨门跑去。傅忠信边跑边喊:“打开寨门,打开寨门。”
寨中一队巡逻的兵士正巧路过,见头儿手持明晃晃的兵器向寨门冲去,以为来了祸事,全都拔出腰刀,大呼小叫地紧紧跟上。
寨门一开,天门看见眼前刀光剑影,朝自己扑过来,顿时傻了眼,以为是石家兄妹久等他上门提亲不来,一晃几个月踪影皆无,想那洪秀全又不肯实情相告,石家兄妹因此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恨他入骨,要千刀万剐了他呢。
好汉不吃眼前亏,书生有理讲不过兵,赶紧跑吧,有命才能讲理。天门抬腿上马,扭转马头便狂奔起来。
傅忠信见天门突然上马跑走了,挥着剑高呼:“天门,天门,你回来!”
段小中瞧一眼他手上的兵器,醒悟过来,柱着剑笑得肚子疼,“老傅,别喊了,他回不来了,你回头看看这阵仗,莫说天门,换成谁都得逃命啊!”
傅忠信又好气又好笑,斥责手下道:“你们跟着瞎起什么哄。”
段小中让兵士牵马过来,道:“老傅,你先回去禀告石相公一声,我去将天门追回来。”
段小中上马跑不多远,那马便跑不动了。原来寨中的马匹该换马掌了,这匹马正排队候着呢,被兵士随手牵给了段小中。
鞋不合脚,还怎么跑得动。天门的马是在京城精挑细选的,又一路呵护,与天门亲密无间,马通人性,知道是在逃命,因此四蹄腾空,如风驰电掣一般,转眼便没了踪影。
段小中认为天门既然欲回石家寨,定然走不远,待他想明白傅忠信不是要杀他,还会回来,因此并不放弃,依旧顺着路信马由缰慢慢找下去。
天门催马跑了一阵,离石家寨越来越远,心想反正要去寻找若兰,便索性一直朝南走,茫然不觉间竟进入了“天地会”的地盘。
天色慢慢暗下来,马也跑得累了,天门正欲找地方投宿,看到不远处的山脚下,燃起一堆篝火,接着隐隐有烤肉的香气扑鼻而来。
闻到肉香,天门才感觉到饥肠辘辘,体虚无力。想想这里远离桂平,应该不会遇见“拜上帝会”的人,遇见也不怕,一般教众并不认识他。天门便奔着火光走了过去。
到了跟前,见是三个苗族装束的女子围火而坐,在烤一只野兔。
天门不懂苗族的习俗,有些奇怪,天这么晚了,这三个女子怎不归家,却在野地里烤野兔呢?
因是女子,天门略略放松警惕,不过仍不下马,随时做好逃走的准备。天门拱手道:“三位姐姐,在下赶路走得急,错过了投店,可否讨些吃食?”
三人微微一怔,对望一眼,一齐扭转头来朝天门微笑,一个年纪大些地说:“这儿仅有烤野兔,你若愿意便下马来享用。”
天门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不敢下马,由身上摸出一个银锞子,说:“姐姐,在下不能久留,这里有些许银两,换你些熟肉可好?”
“到处兵荒马乱的,何必走夜路呢,不如到我们寨子歇息一晚,天明再赶路……”仍是那年长的苗女,边说边撕下一条兔子腿,走到天门跟前,一手递肉一手伸过去接银锞子,天门顾左顾不了右,一分神的工夫,那苗女手腕一翻,抓住了他的手脖子,用力一拽,将天门拉下马来,摔了个结实。
另外两个苗女走过来,一人拧着一只胳膊,将天门拖起来,年长的苗女从火堆里捡起一根燃着的树枝,伸手托起天门的下巴,拿火光照着仔细欣赏起来。
“哟喂,这小孩长得可真俊,不如我们带回去给香主做侍童吧。”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个苗女问天门。
天门听她们提到香主,顿时心里有了底,笑说:“你们一定是‘天地会’的姐姐啦,我是‘拜上帝会’的人,咱们可是友会邻帮,算得上自家人。我有要事在身,请三位姐姐撒开手放我走。”
“你是上帝会的人?净胡说八道,一口的北方话,你怎会是上帝会的人呢!你莫不是官府的细作吧?”
“罗衣姐姐,不管他,带回去让香主过堂。”
天门不愿跟他们回帮中,进了帮中少不了费一番口舌,瞎耽误他的工夫。
“我是北方人不假,只因得罪朝廷,被流放到此,是石相公救下了我。石相公你们可听说过?我是他的拜把子兄弟。”
贵县离灵山不远,两会教众私下里常有走动,石相公的大名谁会不知。三个苗女有些犹豫。
罗衣道:“我们还是把他带回去,交给香主处置吧,万一放跑了官府的细作可不得了。”
“我真不是细作!好姐姐,朝廷里哪有我这个年纪当差的,我急着去替石相公办事,你们抬抬手,容我回头向石相公申明三位姐姐的好,让他改天给你们送一份大礼过来。”
“小小的年纪,倒是伶牙利齿,绑上带走!”
罗衣说着,毫不避讳,竟解下天门的裤带,将他的两手绑在胸前,喝道:“自己提着裤子。”
天门见她们不近人情,心里不爽,有心要捉弄她们,扭动着双手说:“够不着,姐姐帮我提着。”
罗衣又羞又恼,抬脚踢了天门一下,“没看出来,你还长着一副花花肠子!”
一个苗女眼尖,从天门的马背上扯下来褡裢,拿过篝火旁的尖刀,将背带挑断,递给罗衣。
罗衣给天门系上裤子,要一个苗女牵了马,又再三吩咐另一个苗女道:“把那兔子包好了,藏在他的褡裢里,到山上悄悄搁到香主房里去。”
天门走在前面,三个苗女押着他,沿着山路上山。
“姐姐,这大黑夜的,你们怎么在这里烤野兔吃?”天门问
“再多嘴,把你烤了!”
“苗家姐姐好胃口,”天门笑说:“我猜一猜啊,去年秋天这里闹水灾,今年春夏又闹旱灾,你们早就没吃的了吧?三个姐姐逮了一只野兔,想偷偷解馋……”
罗衣伸手在天门头上拍了一下,怒道:“不想死的话,管住你这张嘴!”
天门说:“不如我们四人在这里吃完了再上山。”
罗衣不理天门,使劲推了他一把。
天门知道到了山上也没吃的,便“扑通”一下坐到地上,“我饿得走不动了,你们要么背我上山,要么我们吃了那只野兔……”
“要么我现在就宰了你!”罗衣将刀抵在天门的胸口,恶狠狠地瞪着他道。
“姐姐会杀人吗?我看你饿得也没力气了,不如吃饱了再动手。”天门毫无畏惧。
那两个苗女被天门说得动了心,道:“罗衣姐姐,我也走不动了……香主自有吃的,不用我们操心,我们还是顾好自己吧。”
天门说:“这位姐姐说得对,不过我不白吃你们的,只要你们放了我,我一定给你们送一车粮食来。”
“满广西除了官仓里还有粮食,哪里还能弄到粮食。就凭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罗衣不再坚持,将马牵到路旁树林里,四个人席地而坐,开始分食那只野兔。
罗衣撕一块肉塞进天门口中,天门边吃边转动着眼珠子四下踅摸,见周围的树木树叶全被捋光,有的连树皮也扒去了,可见这一带闹饥荒有多严重。
天门吃了几口再没了胃口,神情也黯然下来。
“你嚷着吃肉,怎么不吃了?”
天门仰头看着夜空,答非所问道:“头顶三尺有神明,老天瞧着人间的疾苦呢!”
罗衣眼里泪花闪闪,哽咽道:“你们上帝会的上帝不是可以拯救世人吗?老天在哪里,上帝在哪里!”
“桂平已经开始打县城抢官粮了,你们因何不动手,难道等着活活饿死吗?”
“怎么没打,被打回来了……”一个苗女道。
“住口,小心香主知道撕了你的嘴。”罗衣喝道。
四人把那只野兔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心满意足,回到山中的“天地会”总舵。
苏三娘见他们带回一个人来,皱着眉头道:“要你们装扮成苗家女去城里踩点,怎么弄个人回来?”
天门愣了一下,心说,原来她们不是苗家女子啊。
罗衣不小心打了个饱嗝,吓得脸通红,小声回道:“回香主,这小子在山下鬼鬼祟祟的,我们怕是官府的细作,因此捉拿上山。”
苏三娘将罗衣等三人挨个瞧了一遍,声音和缓下来,道:“退下去吧。”
罗衣临出门暗暗冲天门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天门故意大声说:“罗衣姐姐,我不说你们吃过东西了。”
罗衣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另外二人赶紧扶了她,面红耳赤退到门外。
苏三娘被天门的促狭逗得险些笑出来,忙绷住了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在下邵天门……”
“什么,什么,你是邵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