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王氏的儿子蝉儿与韦符并不相像,年龄更不对。乡下老妪不懂城里的规矩,可经多见广,阅历人情世故。她瞧见邵如林与严氏再三阻挠韦符进西厢房,便猜出那屋里定有说道,于是过去胡闹一下。
闹一下起什么作用她不管,闹到什么样她有分寸。
邵如林一圆场,她拿捏准火候,就坡下驴,闪到一旁,剩下的事情就不是她该问的了。
沈王氏向丫环打问邵夫人住哪屋,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总该去请个安。丫环将她领进梁氏屋内,沈王氏道了万福,梁氏招手让她坐到跟前说话。丫环在床前置了绣墩,沈王氏嫌矮,径直坐到床头。
丫环不满地道:“下来,下来,瞧你这一身……”
梁氏摆手让丫环出去,有气无力地对沈王氏道:“不妨事,坐着别动,陪我说说话。”
沈王氏年过六十,在村里接过生送过死,经验丰富,搭眼一瞧梁氏,马上察觉她的气色不对。山野乡民,习惯自个给自个看病,有个头疼脑热的,用祖辈传下的土方子,采些草药,一吃便好。久而久而之,因病成医,哪种病,病到何种程度,人人都能揣摩个八、九不离十。
沈王氏攥着梁氏的手道:“太太,您得的什么病呀?瞧着可不轻。”
梁氏声若游丝道:“不是什么大病,不过受了点风寒。”
沈王氏道:“您这病可不轻,得有些日子吧?大病怕急,小病怕拖,这老拖着不见好可不行,早该换个大夫瞧瞧。”
“仁和堂的大夫是京城最好的,还能怎么换呢?”
“瞧病不能光信大夫的名头,越有名的大夫越固执,越是喜欢钻牛角尖。”
“老姐姐说的是,我自己个大意了。”
沈王氏摸了梁氏的手,又试了她的身体,闻她的体味,听她的气息,对梁氏的病情了然于胸。心里“咯噔”一下,脸色不由变了。
这病或许是因风寒而起,可如今哪是风寒,手是凉的,身上是热的,额头不断冒着虚汗,眼底起了黄疸,一张嘴臭味浓重,五脏六腑都已烧烂了,这是灯枯油尽的征兆,纵是神仙来了也无药可救。都说京城的名医多,没有治不好的病,看来全是胡说八道,这病是给耽误了呀。
梁氏叹了口气道:“老姐姐,我心里明镜似的,我挨不过今儿了。我们梁家就没有活过六十的,雨山懂得命理,想是他早算出我的寿数,不肯告诉我罢了。甭说病的事儿啦,趁我还能说得动话,咱姐妹说说话。”
沈王氏道:“倒也不是老爷有意瞒着您,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一心想让您好起来,凡事不愿朝坏处想。”
梁氏硬挤出一丝笑意道:“我若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雨山。儿子孙子自有福,雨山一个人孤独不好过啊。”
“俺看您儿媳贤慧着呢,您尽管放宽心。”
“听雨山说,姐姐是到京城来找儿子的,京城这么大,你能住进邵家,这是咱姐妹的缘分。你今后就在家里安心住下,顺便替我照顾着点雨山,什么时候找到儿子,什么时候再作打算。姐姐,能答应我吗?”
“这个,俺一个乡下人,笨嘴笨舌,粗手粗脚的,住在您这亮瓦明堂的贵人府里,莫说外人知道不好看,就是丫环下人也要笑的……”
“姐姐说的是哪里话,见外了不是,我和雨山自小在田地里长大,从来不曾把自己当贵人,姐姐也不用自轻自贱,我一瞧见你,就像见了亲姐姐一样亲切。说句伤感的话,您要是早来几天,我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
这句话把沈王氏的眼泪说下来了。她从山东到京城,一路风餐露宿,讨饭为生,受尽白眼,吃尽苦头,别说找个人说说知心话,谁又拿她当个人看待呢。
自古官家多恨穷。邵家是官宦门庭,不仅对她这个乡下穷婆子没丝毫偏见,还把她当亲人对待。邵老爷慈悲,收留她进府吃住,梁氏善良,对她掏心掏肺。她焉能不深受感动。
沈王氏抹了抹眼泪道:“太太,俺不识字,不会讲大道理,但听过山东快书。书里说,受人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老爷太太收留俺的恩情,俺这辈子忘不了,您的吩咐俺照做就是。”
沈王氏说着话,只觉得梁氏的手软下来,头一歪,迷迷瞪瞪昏睡过去。沈王氏是过来人,意识到梁氏不行了,慌忙出去叫人。
邵如林和严氏赶到梁氏床前,梁氏已然咽气了。
严氏哭得死去活来。边哭边诉:“娘啊,一家人都在跟前,您怎么连我们最后一面都不见就走了,您好狠心啊,到底是儿媳哪儿做得不好啊。呜呜呜……”
邵如林心如刀绞,眼泪在眼圈里打转,硬是没让流出来。是啊,这也走得太急了。家里人一个没见着,说撒手就撒手,到底为什么?老太婆,你这么着急走,莫非真如天门所言,升天做神仙去了?那也好,夫妻一场,我不耽误你成仙。
沈王氏道:“大老爷,少奶奶,您们也甭难过,夫人走得急,正说明家里的事她全都放心,心里没有牵挂。”
严氏哽咽着埋怨道:“你这个老婆子,你在跟前守着的,看到情形不对,怎不早些叫我们。”
沈王氏顿时语塞。
邵如林道:“沈王氏说得对,你婆婆心无挂碍,没有可留的话了。走就走吧,走了好,脱离苦海去做神仙还不好吗?”
门外一声长哭,庄若兰满脸胭红,一头纸花爬了进来。
沈王氏一喊叫,邵如林和严氏闻声而出,庄若兰情知不好,要下床去看梁氏,起了几次,身上的骨头和肉疼得无法使唤,她硬是咬着牙,滚下床,一路爬了过来。
庄若兰趴在梁氏床头捶胸顿足,哭得不省人事。
沈王氏对邵如林道:“老爷,这可不是难过的时候,夫人在那边还要赶路呢,这样一闹,别耽误了她升天的时辰。”
邵如林回过神来,道:“都别哭了,快扶若兰回去。老姐姐,丫头们不懂送老的规矩,有劳你帮着把送老衣穿了,该准备的后事也请你一并料理吧。”
沈王氏道:“老爷放心,有俺呢。哪位姑娘快去打盆温水来,得给夫人沐浴更衣。”
邵府上下,一时忙成一团。
大人们在忙,天门和响地也在忙。
天门偷出梁氏一件衣裳,用竹竿挑着挂到院中的海棠树上。搬出一把椅子,摆在衣服下面,又从佛堂里取来香炉香烛,放在椅子上,点了香,对着梁氏的衣裳,也不跪拜,只是有模有样地鞠了三个躬。
天门鞠完躬,口中唱道:“天皇地母听真详,太一天尊莫走慌……”
众人正忙得不可开交,听到院中有人唱歌,非常气愤,跑出来看是谁无礼。见是天门,全都愣住了。
严氏又气又羞,张嘴欲喝斥,被邵如林拦住道:“休要惊了天门,听他唱得什么。”
堂屋门前的台阶上站了一圈人,天门视若无睹,往下唱道:
天皇地母听真详,
太一天尊莫走慌。
天上仙班缺一位,
邵氏良人正补上。
离苦得乐成仙去,
忘却人间生死场。
人间天道路不同,
从此缘尽两茫茫。
凡人不管天上事,
休来凡世问短长。
我送梁仙走一程,
人间最后一柱香。
……
天门唱完,一柱香恰好燃尽。天门一脚踢倒椅子,仰头朝天大喊三声:“奶奶,升天了……”
天门喊完,就地一躺,两眼一闭,睡着了。
除了邵如林,邵府所有的人,都呆若木鸡,定住一般。
邵如林道:“都傻站着干什么?快把天门抱进房中去睡。”
众人如梦方醒,丫环小心翼翼地抱了天门回房。
沈王氏为梁氏穿好衣服,出来道:“老爷,你家大爷呢,该烧倒头钱了。”
邵如林道:“孙儿已经把他奶奶送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沈王氏大惑不解,想了想,自语道:“是了,京城的规矩和乡下不同。”
邵如林转身去了书房,寂寂坐了半天,把与梁氏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从头到尾回忆一遍,百般不舍,百般惆怅。想到若兰的梦境,想到天门的举动,才慢慢释怀。邵如林坐在那儿,一会儿为失去亲人伤心落泪,一会儿又为夫人升天成仙呵呵而笑。
严氏放心不下公公,差丫环过来伺奉。丫环站在窗前,听见邵如林又哭又笑,以为他疯了,吓得慌去请严氏。
严氏到时,邵如林已经平复心情,正在查算安葬吉日。
严氏狐疑地回头看了丫环一眼,丫环低头不语,心里暗道:“今儿个真是见鬼了,先是天门鬼附体,唱闹作怪,接着是邵如林又哭又笑。这会儿,爷俩一个睡着了,一个没事人似的。往后的日子,在邵府可怎么熬呢!”
邵如林见严氏进来,问道:“可是知理回来啦。”
只听由大门口传来一阵悲痛欲绝的哭声:“娘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