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宋得明由洪秀全处出来,天门装作不期而遇,与他迎面撞上。
宋得明伸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道:“天门,宋若遇灾,请务必出手相救,事后重谢。”
天门一看心里立时明白,宋得明没能拦阻住洪秀全,他们这是决定要在冬节动手了。
宋得明用脚将地上的字抹去,并不等天门回答,便拱拱手自去。
天门心里说,这可不妙,朱九涛正准备巧取洪秀全的战备物料,大过冬节呢,岂不是做了件锦上添花的事。
须得设法让朱九涛提前行动,才能打乱洪秀全的计划。
天门苦思冥想一番,终于想出一计。
洪秀全拍板定下冬节举事,要即刻通知各分会教主头目,书写信函当然非宋得明莫属。
正好可以在这上面做做文章。
天门用从宋得明那儿偷出的便笺,模仿他的笔迹,写下一封密信。
信写好了,要找个能令朱九涛信服的人传递才成。
天门想到了江晨。
江晨是宋得明的通译,也是宋得明的心腹,只有他出面,才确保万无一失。
天门在信封上写上“交天德王”,封口处大写一个“密”字。然后将信塞入袖中,出门寻找机会。
宋得明闭门不出,一口气写下十几封密信,要江晨送给冯云山,由冯云山再安排专人送出去。
江晨拿了一撂信,由宋得明房中出来,走到大门口,见天门站在外面,仰头看天,久立不动。
江晨甚觉奇怪,问他:“天门,你在看什么?”
天门看到他手上的书信,说:“虽是在金田村,书信拿在手中,总是不妥,为何不藏在身上?”
“这几步路,转眼便到,何必麻烦。”江晨说完,沉思了一下,又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江晨将一撂书信往怀里塞着,见天门再次仰头看天,也跟着朝天空瞧,道:“天上有什么?你看得这般聚精会神。”
天门一手指着天空的云朵,遮住江晨的目光,一手将袖中的信抖落到地上。
“你看那朵云彩像什么?”
“不就是一片云彩吗?难不成还有什么说道?”
“天行风,风行云,云行雨施。云彩里面的学问大得很呢!”天门道:“‘周易’乾卦彖辞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始终,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
“你究竟要说什么?”
“我在观察这朵云的变化之象,看它是走‘潜龙勿用’,还是走‘飞龙在天’。”
“看出来了么?”
天门摇头,转身边走边说:“这云行得是‘太平王’的象,有不相干的人在跟前便不准了,我得换个方位。”
江晨在天门背后嘀咕道:“许你个少师,不过是哄小孩子玩呢,还真以为将来能封侯拜相呀!”
抬腿要走,看到地上丢着一封信,顺手捡起来,自语道,“怎么如此粗心。”
江晨见那信封上写得是“交天德王”,迟疑了一下,心想,“洪大全”就近在咫尺,既是秘密当面说岂不更稳妥,却要费一道手续,写在纸上。
再一转念,反而替宋得明解释了,想是写顺了手,一笔下来,顺便把要说给“洪大全”的话也封成书信。
伺候这个哑巴真难,嘴不能言,又懒得动笔,这封信是给“洪大全”的,并不需要让冯云山转手,也不言语一声。
江晨单独装了天门的“伪书”,办完差事,亲自到“天德王府”将密信交给朱九涛。
朱九涛正为如何找帮手,秘密预备冬节的酒宴呢,见到宋得明的“亲笔信”,如得了尚方宝剑,顿时劲头十足,立即悄悄招呼了数十个闲散的“太平军”兵丁,撞进山洞里,宣了“太平王”的口谕,便动手宰羊。
看守们每日守着一群羊,苦不堪言,听说要提前过节,不疑有假,帮着到村里叫人,架锅的架锅,抱柴的抱柴,全都自发行动起来。
朱九涛走进山洞里,发现有几百坛子酒,还准备了许多灯笼火把,二话不说,着人将酒搬到村里,将灯笼挂满全村。
这时的洪秀全,正坐在他的“宝殿”里,与宋得明、冯云山等人排兵布阵,推演进退路径,直忙到天昏地暗,腹中饥饿,才出门来。
只见外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热闹异常,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全都傻了眼。
正在惶惑间,朱九涛满面春风走过来,请他们入席畅饮,与民同乐。洪秀全问明原委,气得鼻子都歪了。
一盘九绝妙好棋,被朱九涛搅得乌七八糟,洪秀全当然要将这件蹊跷事查个水落石出。
朱九涛早已把宋得明的“亲笔信”烧掉,只能口述内容。
宋得明书道:“岂有此理,宋何时写过这样一封信与你。”
“这就怪了,信是江晨亲自送到我手上的,你想赖账不成?”
朱九涛怒道:“早先说得好好的,凡有重要事务,须有我参与。今日你们背着朱……我召开秘密会议,我非但毫无怨言,还不辞劳苦为你们准备饭菜,如今反倒落了一身的不是!真他娘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韦昌辉一拍大腿,呼地站起来道:“姓朱的……”
“韦弟,休得胡言乱语,你坐下,这事不用你插嘴。”
洪秀全喝住韦昌辉,对朱九涛道:“你也稍安勿躁,大家是自家兄弟,有话好好说。今日开会之事稍候再和你解释,当务之急是查明那封信的来龙去脉。”
“大家都不用吵,究竟有没有那封信,把江晨叫来一问便知。”冯云山说着起身到外面将江晨叫了进来。
江晨道:“是啊,有这回事,我亲手交给‘天德王’的。”
宋得明愣了半天,书道:“那笔迹你可看清楚了?”
“你亲手交到我手上的信,还能有错?那字迹更不必说,我闭上一只眼也能认出来。”
冬节举事本是密议,除了“宝殿”里坐着的这几位首脑,其它人都不知情,因此洪秀全并不和江晨明说发生了什么事,听他做过证明,挥手让他出去。
江晨出了门,仍是一头雾水,怎么没头没脑地问那封信呢?难道宋得明和朱九涛两人有什么阴谋,被洪秀全发觉了?
众人都将目光射向宋得明,洪秀全道:“出清,你如何解释?”
宋得明完全傻了,脑中一片混乱,先摇了摇手,然后拾起笔写道:“容我考虑片刻。”
怎么冒出这样一封信呢?难道见鬼了不成,这个鬼会是谁?江晨接了我的信,并没有再转他人之手,除了交给冯云山的,便是多出一封给朱九涛的,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个鬼是江晨?
这倒合理,江晨常在他身边,对他的笔迹再熟悉不过,凭江晨的聪明,要模仿他的笔迹,简直是易如反掌。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害我?为了害朱九涛?为了……难道他是官府的细作?
宋得明心里像有一匹快马,拉着碌碡在碾压稻谷,咯咯噔噔一通狂奔,米是米,壳是壳,虽然全炸开了,却又掺杂到一起,一时半会无法分拣清爽。
洪秀全等了半天,见宋得明仍在苦思冥想,道:“出清,定在冬节举事,是你一手策划的,为何今日才把给分会教主的信送出去,便又忙着张罗大摆酒宴,而且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你究竟是如何想的呢?”
朱九涛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笑道:“我猜宋先生的意思,大概是怕冬节那日饮酒,弟兄们把控不住,酒醉误事,因此才要提前乐一乐……”
宋得明白了他一眼,书道:“两位王,宋可对天发誓,绝未写那封信。若真要做这种事,又何必白纸黑字授人以柄?宋觉得此事十分蹊跷,金田村中定有奸细。既然酒菜已经准备了,且莫再声张,只有将计就计,先过了今晚再说。”
众人传看过宋得明的话,都觉得有理,又觉得悚然,如果村里果有官府的细作,一旦起兵谋反,岂不自投罗网。
洪秀全冷静下来,点点头,连声道:“不可声张,不可声张……”
正说着,石达开大步流星闯了进来。
他怎么会不请自到?今天这些事可不止蹊跷,简直是匪夷所思。
洪秀全又惊又喜,忙招呼安座上茶,“石相公,你来得正巧,今日村中提前冬节,咱们要开怀畅饮几杯。”
“洪教主真是大手笔,离冬节还有多日呢,你们今天便开始热闹起来了。”石达开语含揶揄道。
“让石相公见笑了。”洪秀全道:“快将酒菜移到我房里去……”
“不必,石某可没这么大的面子,我是来找邵天门的,有话要问他,问过就走,绝不敢打扰洪教主的雅兴。”
“石相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既来之则安之。再说啦,天这么晚,何必急着回去,酒足饭饱,歇息一晚再返贵县不迟。”
冯云山道:“石相公前次不是说将天门赶走了吗?为何还要寻他?”
“石某与他有一笔账没有清……”
众人闻听此言,甚是好奇,全都伸长脖子等石达开的下文。
洪秀全笑道:“他是欠你银两,还是欠你人情,哦,对了,是欠你一个人情。”
韦昌辉重重地“哼”了一声,起身出了大殿。
石达开道:“把邵天门请出来,我当面问过他,你们就清楚了。”
天门一进大殿,看见石达开,怔了怔,心说他怎么来了,赶得时候可不对。朱九涛搅了洪秀全的局,还不知是何结局呢,如果他言语不慎,今儿个可不比半年前,想出金田怕是难了。
“给石相公请安,贵县一别,一晃数月过去,不知府上一切都好?”
天门说着话给石达开暗递眼色,意思是有事私下里说,这里不是说话之地。
石达开视而未见,冷冷地道:“托少师大人的福,石某好得很,只是大妹不太好,她为负心汉整日整夜伤心,快瘦成了旗杆啦。”
天门由他的话里听出了恨意,知他是误解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