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山上下来,天门一路上并没发觉有人跟踪,不知洪秀全从哪里冒出来的,有些心虚,强作镇静说:“我去了朱先生那里。”
洪秀全嗔怒道:“哪里来的朱先生?你的那些个小聪明呢?”
“请‘太平王’恕罪,天门见着大王便不知有王……”
“少奉承本王,”洪秀全转嗔为喜道:“你已做了少师,言谈举止要有分寸……你尚年轻,我不怪你,今后要谨慎些才是。”
“大王训斥得是,天门记下啦。”
“你去请宋先生来见我。”
洪秀全与宋得明议定的举事之日,果真在冬至那天。
冬节是南方极隆重的节日,无论官兵还是百姓,无论富人还是穷人,无论城里还是乡下,都要为庆祝冬节,狂欢三天。
这三天,官府的官员或祭天祀祖,或互相宴请,或与民同乐,少有人关心政务。各州县守备大营也是如此,辖区属地官员慰问犒赏官兵,送去的酒肉堆积如山,官兵们辛苦一年,难得放松一回,自然也是彻夜作乐,沉湎不醒。
宋得明计划召集分会的教主,加上所有的骨干头目,在冬至前一晚聚义金田,分派任务,但等冬至那天四面点火,一举攻占“拜上帝会”势力范围内的十座县城。
眼看着冬至临近,宋得明仍是“无所事事”,洪秀全沉不住气了,要天门请来宋得明,一解困惑。
天门推开宋得明的房门,见他正坐在屋子中间的蒲团上打坐,嘴唇翕动不止,虽发不出声响,也知念的是“金刚经”。
“莲花宝座菩提尊,头顶佛光心无尘;一朝功成百世名,不染不垢开天门。”天门先念了一首偈语,双手合十道:“宋先生,你的虔诚心感天动地,眼看就要功德圆满了。”
宋得明直到诵完经文才起身,在桌边坐了,提笔书道:“连日修行,打坐诵经,百念俱静,醒悟了许多。始觉业瘴如泥沙塞于气脉,污秽难去,积重难消,岂有不病之理?不知宋离功成还有多久,恐时不我待也。”
佛家的打坐诵经之法,确是可以唤醒人心底的善念。佛法的能量,在于持续,在于清静,佛法源源不断灌输,加上远离外恶,一段时间后,人便会心开莲花。纵是十恶不赦之徒,一番诵经忏悔之后,也可挣扎自救,弃恶从善。
宋得明不以他的行动为恶,满清腐败堕落,天怒人怨,推翻它是替天行道,怎么叫恶呢。他的恶在于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牺牲他人。
其中最龌龊的莫过于让朱九涛做洪秀全的替身。
天门说宋得明要有一场大灾难,他当然要反省自身,盘算究竟做过哪些欺天害人的恶业,忏悔一番,辩解一番,请求上天宽恕。
但是冬至近在眼前,他亲自拟定的举事之日,也是最有胜算的时间节点,他不愿轻易改变,洪秀全也不会改变。
他来不及忏悔了。
他担心事起未竟,自己真的遭天谴,大难临头。
宋得明为留下“百世名”,为防止“出师未捷身先死”,暂收戾气,以佛法洗心,不料却受到启发,正感到妙处,心里不免犹豫难决。
天门没想到会有这般效果,见他生出忏悔心,很是高兴。
天门知道洪秀全要见宋得明所为何事,自然要在他身上下些功夫。
“宋先生,春不到花不开,择时不应时,时非机也。”
“怎么讲?”
“做大事讲得是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最重,你定的日子再好,不对应天时,就不是好机遇,事情未必可成。”
“你的话里有话呀?你说我定下什么日子?”
“天门不知,仅是打个比方而已。宋先生,兵法有云,‘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决大事如涉深水,心静事缓,伸一足落半步,可保无忧。”
“你小子好像知道我要做什么?”宋得明警觉起来,道:“是天目所视见,还是有人泄密于你?”
“宋先生太疑神疑鬼了,天门在这空灵之地,身心自在,何必自寻烦恼,我是为你瞧病呢。”
天门已是‘太平军’的少师,像这种起兵谋反的大事,本应该请天门决断一番,只是宋得明有贪功之心,认为他的判断万无一失,不需要再听天门意见。
可是天门话里话外,似乎已经知道他的计划,而且不希望他轻举妄动,宋得明不能不放在心上。
他决定试探下天门。
“你看冬至这天日子如何?”
“天气很好啊。”
“不是问你天气,问这天的吉凶。”
“节气日,天时交接,阴阳相冲,不宜谋大事。”
“隔一天呢?”
“冬至起九,隔一天二九,阴气开始弥漫人间,自古这一天少人为用。”
天门横竖要阻扰宋得明的行动,怎么骇人便怎么说,起兵造反是天大的事,成败在此一举,宋得明决不敢大意,哪怕稍有不吉利的话,也会令他犹疑。
宋得明果然被吓住了,他便是像天门说的那样,“择时非应时,时非机也。”他只盘算冬节时官兵疏于防范,根本没有顾及这一天的天象。
“宋先生,你的身体最要防的便是冬节这几天,过得去就是‘一朝功成’,过不去……天门再设法子为你消灾解祸。”
天门故意说得轻巧,岂料越是这样,宋得明越信以为真,他可不想如韦符那样,躺在床上臭气熏天,人见人厌。
“我明白了,”宋得明点头书道:“还有事么?”
“坏了,光顾着闲扯,差点忘了大事,‘太平王’请你去见他。”
宋得明也慌起来,起身向外就走,天门故意磨蹭着落在后面,宋得明一步迈出门去,连头都没回。
天门听着脚步声走远了,站在屋子中间,开始四下踅摸,少顷便发现床底下有一木箱。
天门走过去,拉出木箱,那上面却是上了锁的。
不要问钥匙定在宋得明身上揣着,天门只得重新将箱子塞回去,这时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进了院子。
天门赶紧坐回桌边,摸过笔,在纸上瞎写一通。
果然是宋得明匆匆走回来。
宋得明的目光先掠过床下,没看出异样,抢过天门手上的笔,写道:“你怎么不走?”
“我瞧着你走得急,不曾锁门,便留下来替你把着门户。”
“不必,你去请冯、韦二教主。”
“我算什么少师,简直成了跑堂的啦。”天门嘟囔一句,腿脚轻快,闪出了宋得明的屋子。
洪秀全见了宋得明,问起举兵之事准备的如何,为什么将要到冬节,还不曾派人出去通知各分会的教主。
离金田最远的分会,有将近三百里地,马不停蹄跑个来回要三天。此时离冬至不足五日,便是不需要那三百里外的分会教主来参会,也需要送些酒肉过去鼓舞士气,洪秀全见宋得明全无动静,怎能不急。
宋得明听完天门一番话后,心里惶惑,有些拿不定主意。对洪秀全的诘问,便语焉不详,令洪秀全甚为不悦。
这可是兵家大忌。定下这个日子并不容易,洪秀全和宋得明二人关上门研究了数月有余,又着冯云山和韦昌辉等人,秘派心腹,化妆深入各州府县治,军营附近,打探许久,兵备已足,只待登高一呼,宋得明临阵却犹豫不决,洪秀全不由心头火起。
“出清,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不曾有什么事……”
“那你为何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这件事关系重要,宋担心谋划不周全,误了大王。”
“我们已经筹谋良久,还有何不周全的?”洪秀全嘴上这样说,心里也不免打鼓。
起兵造反,成为王败为寇,自古一理,容不得毫厘差池,宋得明一犹豫,他当然也跟着动摇。
冯云山和韦昌辉一齐走进来,见屋内空气有些紧张,以为出了什么事,都瞧着洪秀全发愣。
“宋师爷打了退堂鼓了,二位贤弟的意见呢?”
“真是小脚婆娘难挑重担,这件事不用再议,反了吧,是死是活全当过节给天神祖宗献祭啦!”韦昌辉嚷道。
“宋先生所忧何事?”冯云山到底谨慎些。
宋得明不肯明说问过天门,书道:“宋这些日子的预感不好,是否再仔细斟酌一番?”
“你这全是夜长梦多之故,长梦短做,大刀阔斧砍出去,什么担心都没了。”韦昌辉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了。
冯云山当是因为什么,笑了:“宋先生小心是对的,不过太小心了反而变成自吓自。既然已经准备妥当,就不要再前怕狼后怕虎,反正我们已经留了退路,如果此次不成,便躲进十万大山之中,官兵再厉害,也绝伤不到我们半根毫毛。”
“邵天门素有神通,可否叫他推算一下吉凶?”
当此祸福紧要关头,宋得明已顾不得自己的体面。他此时倒觉得,自己一人之灾事小,“太平军”的祸福事大。
若果如天门所言,冬节不宜大事,那起事便败,从此定要一蹶不振,甚至招至灭顶之灾。
“他有个屁神通,三番两次落在韦爷手上,他若能推算,怎算不出自己的吉凶?”韦昌辉冷笑道。
“我瞧天门此人,心里像藏了什么秘密,虽尚未抓到他的把柄,却不能不防。这件事还是暂不叫他知道的好。”冯云山道。
洪秀全因为那日天门在神坛上,说过“帝星之气泄之东南“,他要接管天下的话,心里有了定义,认定大事可成,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因此觉得大势已定,不必事事预测。
万一天门说出不吉的话来,致使心里摇摆,反而不美。所以才不曾要天门占算。
“人算不如天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算不算此事必做,箭已在弦上,多说无益,成败先不用考虑,只管放手去准备吧。”洪秀全道。
见洪秀全主意已定,宋得明不敢分辩了。事情全是他一手筹划的,怎可出尔反尔,便是刀山火海,也只有闯一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