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天门是人不是神,况且年轻,修炼毕竟不到家。因此先祭出一招妙棋,接着又走出一步臭棋。
他那番话若在私底下说,洪秀全能美死,可是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就把洪秀全逼到了犄角里。
洪秀全为了稳定人心,只能照宋得明的意思做。
其实这个时候,连宋得明都不想要天门死了,至少他没说出宋得明灾从何来,如何破解之前不能死。
真正想杀天门的是韦昌辉。
若不是洪秀全颁下严令,韦昌辉早在路上就对天门动手了。
半年多前,韦昌辉和石达开那次内讧后,洪秀全越想越后怕,觉察到法令不明不严的危害,便听取宋得明的建议,制订颁布一系列教会的法则,其中便有一条,“为彰示上帝仁道,教主任何不准私刑滥杀,凡需处死人者,必须由天父授命,洪教主代为下令才可执行。”
洪秀全这边一喊杀,韦昌辉立刻跳上戏台子,将天门推下去,拔出剑瞄准天门的脖子就要砍。
江晨一步跳过去,抓住韦昌辉的胳膊,道:“韦教主刀下留人!”
“你敢违抗洪教主的命令吗?”韦昌辉怒目而视。
“在下不敢,只是觉得此人杀不得,请容江某请示洪教主后,再作决定。”
原来韦昌辉将天门押上戏台后,江晨伸头向马车里看了一眼,发现了朱九涛。
朱九涛昏昏沉沉之间,见天门下车,以为又要弃他而去,求生的欲望陡增,反而清醒了许多。
他道:“到灵山了吗?快给我请个郎中来。”
江晨知道灵山是“天地会”的总舵,心下不免狐疑,此人为何要问到灵山了吗?天门去灵山做什么?难道他加入了“天地会”?
江晨问朱九涛:“你是何人?你们去灵山做什么?”
“我是‘天地会’的‘大总理’,苏三娘呢?快快请她过来。”
江晨顿时惊得不行,此人竟是“天地会”的“大总理”,天门和他在一起,又当是何身份?凭天门的禀性和智慧,肯定不会做地位低下的侍从,那便是和宋得明一样,至少是个师爷。
江晨问:“先生尊姓大名?”
“我是朱九涛啊,天门呢,到了地方怎不扶我下车?”
江晨知道他病得不轻,但他的话却不像有假。“天地会”的“大总理”驾到,自然不可轻风,江晨不敢怠慢,转身去向洪秀全禀报。
江晨拦下韦昌辉,低声道:“他如今是‘天地会’的人,千万杀不得,请韦教主稍候,容在下去回禀洪教主。”
洪秀全当然认得朱九涛,却不知他做了“天地会”的“大总理”,得知他到了金田,并且天门也和他在一起,不禁惊讶,“他怎么做了‘天地会’的总瓢把子呢?不可能吧?”
可能不可能,只要是“天地会”的人,都不可慢待。“天地会”的江湖地位不可忽视,将来要做大事,少不了“天地会”的协作。若朱九涛真成了“天地会”的当家人,再好不过,大家都是熟人,谈起合作的事情可以直截了当,能省去不少周折。
洪秀全忙安抚教众一番,说明邵天门乃是“天地会”的人,他的话只当是玩笑,大家都散了吧。
开坛讲经,本是极严肃的事情,却被一个外教的人搅得一塌糊涂,并且天门从“魔鬼”变成了友好人士,甚至成为“拜上帝会”的座上宾,这不是拿“拜上帝会”的教众当猴耍嘛。
教众才不管什么友会呢,一哄而上,围住天门讨要说法。洪秀全尴尬至极,忙令韦昌辉等人护住天门,冲出人群,然后叫江晨留下,继续安抚众人。
洪秀全拉着天门上了马车,回到自己的住处。
朱九涛不过是受了风寒,并不打紧,请郎中开出方子,煎药服下,出出汗,歇息一晚便可无碍。
安顿好朱九涛,洪秀全揣着满腹困惑,请问天门。
“朱先生果真是‘天地会’的‘大总理’吗?”
天门先前那番话,本是奉承洪秀全,达到保全自己的目的,没承想活一出口,适得其反,犯了众怒。
他事后仔细琢磨,才反应过来,不由暗骂自己真是昏了头,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拜上帝会”开坛讲经,教众里面鱼龙混杂,定然少不了对洪秀全怀有异心的人,贸然说出洪秀全有帝王之相,岂不是授人以柄嘛。
幸好江晨向车里看了一眼,发现了朱九涛,若不然凭韦昌辉对天门的憎恨,真躲不过那一剑。
天门知道洪秀全忌惮“天地会”,朱九涛“大总理”的身份,可以确保他的安全,因此不需要再花费什么心思与洪秀全周旋。
天门答道:“回洪教主的话,千真万确,朱先生是‘天地会’的首领。”
“不对啊,这么大的事为何我从未听闻过?”洪秀全疑道:‘天地会’换当家人,这么大的事情,江湖上怎能风平浪静呢?”
“‘天地会’乃有数百年历史的大帮派,他们法纪严明,处事缜密,首领更换关乎帮会的稳定,自然不会吵得沸沸扬扬。”
天门话里有话,暗讽“拜上帝会”形同散沙,难以望“天地会”之项背。
洪秀全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处境,笑笑说道:“你不是在石达开那里吗?怎又与‘天地会’搅在一起?”
这倒不好回答了,天门当然不能说实话,但编谎话也不容易,朱九涛一觉醒来,两下一对,自然要露馅。
上上策是赶在朱九涛醒来之前离开金田,但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既然朱九涛是“天地会”的首领,而今又到了金田,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洪秀全当然要借机与他磋谈一番,怎会轻易让他们离开。
天门刚才失误一次,险些送命,因此谨慎了许多,他慢条斯理地回道,“石相公与天门同龄,我们倒是很能谈得来,他也有意留我在身边作个伴。只是他身边有个张瞎子,不知您可知道。”
“知道,好像叫张遂谋是吧?”
“正是,张瞎子懂些谶纬之术,也会察言观色,甚得石相公欢心。但以天门所学,瞧不出他那套理论有何高明之处,却看到漏洞百出……”
天门偷眼去看洪秀全,见他听得津津有味,全然忘了刚才问过的话,便就墙爬藤,将话题引得更远了。
“象数之学,容不得半点谬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张瞎子仅识些术数的皮毛,却拿来糊弄人,天门忍不住给他指出来,因此得罪于他。他竟反诬天门是旁门左道……天门生在术数世家,自幼跟爷爷苦学周易象数,我焉能吃一个半瓶醋的气。天门不是自夸,自宋朝至今,除了我们邵家,没几个敢说自己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的高人。”
“本教主听潜明说过,你祖上是理学大家邵康节先生,你爷爷做过朝廷的钦天监。”
洪秀全忽然有了新疑问,道:“潜明还提起过,你在京城上通道光皇帝老儿,下与王公大臣交好,你究竟如何得罪了道光,竟被治以流放之罪?”
“这件事须接上适才在戏台上那番话。天门算出满清国运不久,道光皇帝阳寿将近,出自好心,直言相告,道光便斥我犯了忤逆之罪,这才发配到广西。”
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天门终于将难题躲开。
洪秀全道:“你是如何认识朱九涛的?”
“我出贵县,却无处可去……”天门说到这儿,有些迟疑。
接下来该怎么编呢?是说误入“天地会”,还是说在韶州结识的朱九涛?这倒要好好斟酌一番。
在洪秀全来说,天门如何认识朱九涛不重要,他那样问话,只是一个铺垫,为的是知道天门在“天地会”做什么,看有没有可能将他留下。
因此听到天门说到“无处可去”,便急着问道:“你在‘天地会’管什么事?”
“我,我不管事,暂且做朱先生的侍从。”
这话就巧妙了,不管回头朱九涛怎么个说法,他都有余地。
洪秀全哈哈大笑,道:“凭你的本事,怎么能做侍从呢?你来做本教主的军师如何?”
“天门可不敢当,洪教主身边有宋先生呢。”
“他呀,他是有些谋略,可惜口不能言,”洪秀全连连摇头道:“你知道外面都如何议论吗?唉,算了,潜明对我忠心耿耿,从无怨言,颇为不易,不说也罢。”
天门暗道,他纵有怨言也说不出口啊。你只知道宋得明是个哑巴,却不知江晨也是半身之人。纵是他们如何的足智多谋,身边常伴这样两个人,总归是叫人轻视。
天门想的也正是洪秀全所虑的,只是眼下他尚未找到合适人来替换,且处处要依赖宋、江二人鞍前马后,出谋划策,因而并不敢对二人太轻薄。
洪秀全道:“你不用管宋先生,本教主自会妥善安排,你只说愿不愿意留下。”
“非是天门要驳洪教主的面子,自古一仆不事二主,天门不能做那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
天门明白,若洪秀全真心想留下他,这个借口并无多大作用。
天门不禁忧虑起来,那宋得明知道朱九涛的身世,见他如今落入“拜上帝会”之手,会不会忽然开窍,也动了留朱九涛在洪秀全身边,做招幌呢?若是那样,不仅朱九涛走不了,也正给洪秀全留下自己找到了借口。
天门最怕动心念,但凡他一琢磨某事,大多会应验。
这可不大妙,如果应验的话,岂不是负了石达开。
天门正要转移意念,想些凶事破一破这预感,宋得明和江晨由外面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