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芬看到段小中一个人在小溪边溜达,一副悒悒不乐样子,便装作去淘米,走过去与他搭讪。
秋芬关切地说:“天已经很凉了,你穿得这么单薄,小心着凉。”
“多谢秋芬小姐关心,不碍事的,我赏赏山景。”
“好大的雅兴,”秋芬道:“你胳膊的伤是怎么伤的?”
“没防备跌了一跤,被石头划破了。”
“我瞧着不像,你身上带着刀呢,是和别人打架了吗?”
“真是跌伤的,要打架的话,我反而不会伤着了。”
“你这么厉害呀?我姆妈说你是官府的人,你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呢?他们都是做什么的?”
段小中不知如何对答,笑了笑,坐到一块大石头上,看秋芬娴熟地晃着簸箕,将米在水中来回冲洗着,米糠浮出水面,瞬间被溪水冲得不见踪影。
秋芬露出半截胳膊,和那米一样洁白,看得段小中有些发呆。
秋芬扭头望着他道:“怎不说话?”
忽然发现段小中的眼神不对,忙把袖子拽下来,遮住露出的半截胳膊,羞涩地低下头去。
段小中意识到她误会了,慌得解释,却口不择言,道:“你多大了?怎么还没有出阁?”
秋芬一扬头,将一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甩到背后,绷住笑道:“我还没有抢到男人呢!”
段小中也喜欢开玩笑,只因被惠亲王支派到天门身边,心里不大舒服,提不起情绪。如今遇见活泼大方的秋芬,心情一下子通透起来,便顺口说道:“你把我抢去吧。”
秋芬一愣神,那簸箕里的米冲走大半,却浑然不觉。
呆了片刻,才闷声说:“你是官府里的人,抢不动。”
段小中觉察到秋芬的异样,猜她定有心事,正要细问究竟,忽然眼前一道闪过白光,刺得他立时闭上双目。
再睁开眼睛时,看到西山上走来三四个人,手上都带着武器,刀锋在阳光下晃动着,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段小中惊呼道:“秋芬,你快看,那是些什么人?”
秋芬也发现了来人,道:“他们是开山营的乡兵,隔三差五到这儿来踅摸,地皮刮去三尺,还不罢休。再这样逼下去,我姆妈说我们全寨子人便去投‘天地会’。”
段小中听说是乡兵,很是惊慌,担心他们已接到韶州的协查通报,若看到他身上有伤,一旦盘查起来,很难脱身。
“我去避一避他们吧。”段小中说着起身朝木楼里便走。
走了两步,觉得把秋芬一个人丢下不好,转身叫她一起回去。
“他们就是去我家的,能躲哪儿去?”
段小中一想也是,余太太是族长,那些人如果来征粮,肯定要找族长交涉。
“既然这样,我先避一避吧,我们是生人,以防乡兵们起疑心,给你们带来麻烦。”
秋芬挎上竹篮,跟在段小中身后道:“你不是官府的人吗?为何要怕他们?”
“你姆妈猜对了一半,我以前当过差,现在不是了。”
两人说话的空子,乡兵们有腿快的已经跑过来,拦在面前,明晃晃的刀一横道:“你们是什么人?孤男寡女在这儿做什么?”
秋芬没好气地说:“你们管天管地,还管我们小百姓淘米烧饭啊!”
“他是干什么的?我怎么看着不像本地人,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段小中刚要说话,秋芬道:“他是我表哥,来走亲戚的,身上的伤是走山道摔的。”
后面的乡兵赶过来,为首的像是个公子哥,大冷天的,手里攥着一把纸扇,假扮斯文却掩盖不住一副无赖嘴脸。
先到的乡兵朝公子哥点头哈腰道:“二爷,这儿发现一个可疑之人,要不要带回去过过堂。”
被称作二爷的公子哥,是开山营乡绅桂大举人的二公子,叫桂家山,在开山负责缴粮征税。
桂家山有个外号叫快刀手,不是武艺好,而是搜刮民财又快又狠,牵牛扒房,逼人卖儿卖女,什么事都下得去手。
开山一带有句民谣,“不怕三天不吃饭,就怕撞见桂家山。”人人见了他如见饿鬼一样,避之唯恐不及。
石碾子村小,水田旱地颇多,山上也有许多果树药材,可是每年打下粮食,采来药材干果,一大半都被桂二带着乡兵搜刮去了,因此这儿的人,虽辛勤劳作,却仍仅能勉强度日。
余太太的丈夫早年当过兵,在与英军交战时阵亡,朝廷对余家有优待政策,按说赋税钱粮可以减半征收,桂二却照样以各种借口,强征强敛,从不手软。
好在余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灯,跑到县里找知县闹过几回,桂二才有所收敛。
但是,上头要征粮,知县也要交差,他岂能因余太太一人,保全石碾子全村。知县要桂二少招惹余家,桂二便把余家的亏欠强加到其它人家身上,余太太无能为力,只能暗中替乡邻藏些粮食。
今天桂二嘴馋,带了三个乡兵到石碾子来寻野味,不想正赶上天门等人在此。
桂二以前到过石碾子几次,余太太知道他人品恶劣,从不敢让秋芬出头露面,因此桂二和乡兵们并不认识秋芬。
桂二围着段小中转了一圈,用纸扇敲敲他受伤的胳膊,道:“你是哪里人?胳膊是怎么伤的?”
秋芬道:“他是我表哥,由京城来探望我姆妈的,在山道上跌了一跤。”
“京里来的?说两句话二爷鉴别鉴别。”
段小中道:“在下姓钟名端,河北涿州人氏,听说姑母眼睛有疾,特来探望。走亲戚不犯王法吧?”
桂二听着段小中确是北方口音,便不再有疑,转脸看着秋芬,却动了歪心思,将纸扇托着秋芬的下巴,淫邪地一笑道:“你是谁家的女儿,二爷怎么没见过你?”
段小中一把将纸扇拨拉开,怒道:“你太放肆了,身为官差,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调戏民女,朝廷怎么养了你这种败类!”
桂二没料到有人敢喝斥他,恼怒道:“你敢辱骂二爷?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怎么,你还要杀人吗?”
段小中说完拉着秋芬便欲回家。桂二的手下用刀挡住去路。
“小子,二爷不杀你,但是可以让你生不如死。”桂二冷笑道:“将这两人带回去,二爷要好好审一审。”
秋芬道:“我们犯了什么法,你要抓我们。”
“韶州出了命案,二爷怀疑你们是乱匪同党,怎么,不行吗?带走!”
段小中道:“她是族长的千金,我是族长的族侄,你怎可空口无凭滥加罪名,滥用公权。”
“既是族长的千金,那更好,她不是喜欢去县衙告状吗?就让他去县衙要人吧。”
桂二一挥手,三个乡兵扭着段小中的胳膊,拉扯着秋芬,回头便走。
段小中哪肯跟他们去开山,一甩手,将那乡兵丢一个跟头,顺手夺过刀,指着桂二道:“放了秋芬,我们去见族长说话。”
桂二见段小中竟夺刀反抗,更有了理,喊道:“乱匪要杀官差啦,快砍了他,二爷算你们大功一件。”
这些乡兵横行乡里,从未遇到反抗者,怎会把吊着一只胳膊的段小中放在眼里,便挥刀砍过去。
段小中在涿州府当差多年,又在王爷府日日耍枪使刀,对付三两个野把式当然不在话下,将刀一挡,震退一个乡兵,磨身一闪,再躲过一刀。那丢了刀的乡兵瞧空子欲去抱段小中,被他飞起一脚,踹倒在地。桂二趁机从腰间拔出剑来,照着段小中胸口刺过去。
段小中跳起躲避,落脚时踩着一堆石子,冷不丁一滑,身子矮下去,手上的刀却柱在那个倒地的乡兵前胸上。
那乡兵“哎哟”一声,胸口“咕咕”冒出血来。
段小中一怔,心说坏了,杀了人啦。桂二等人也顿时呆住,傻站在那儿瞧着地下的乡兵,半天没反应过来。
段小中丢下刀,拉起秋芬就跑,回到木楼,段小中上楼去叫天门。
“天门,出事啦,我杀人啦!”
天门以为他开玩笑呢,笑说:“你发癔症的吧?在这儿你能杀谁?”
“真的,是一伙乡兵,他们对秋芬欲行不轨,被我失手杀了一个,怎么办?你快想个法子。”
天门见他神情紧张,忙到窗口去察看,果然见小溪边躺着一个人,另外三人正在手忙脚乱的施救。
天门赶紧下楼去见余太太。
秋芬已将事情经过禀报了她,听到天门下来,余太太平静地道:“老身最怕你们被乡兵撞见,果然没能躲过去。”
“余先生,实在抱歉,天门给您惹祸了。您不必担忧,人是我们杀的,我们去投案便是。”
“难得你有担当,不过,你们也是为救小女,老身岂能眼瞧着你们去送死。杀就杀了吧,那帮害人精早该有人教训了。”
“余先生深明大义,天门佩服之至,只是杀了官差,定要给石碾子招来大祸,我们怎能心安?”
余太太手捻着念珠,叹道:“这世道,官逼民反,怎能怪‘拜上帝会’‘天地会’风起云涌。罢了,你们带上小女远走高飞吧,这儿由老身一人担着。”
秋芬急道:“姆妈,要走一起走,女儿怎能丢下您一个人在这里。”
“傻孩子,姆妈一个瞎老婆子,能去哪里?你放心,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随他们走吧。邵公子,小女就拜托给你啦。”
段小中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在下去投案好了。”
经过这一劫,秋芬对段小中更加欣赏,当即不顾众人在跟前,抱住他道:“你不能去,那些人心狠手黑,你去了必死无疑。”
余太太道:“你去投案也救不了我们一家,桂二是什么人,他会善罢甘休吗?”
余太太心道,他不灭了石碾子全村就是开恩了。
众人都急得团团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天门想了想,道:“天门倒有个法子,不知余先生同不同意。”
“快讲。”
余太太让天门说出他的主意,天门却又犹豫了。他的法子是“斩尽杀绝”,把桂二等人一并杀了,等天黑将尸体丢到邻省去,便是官府追查下来,只能当是遇上乱匪,绝怀疑不到逆来顺受的石碾子乡民身上。
可是杀人这种恶业太大,天门不能不有所顾虑。
天门正迟疑间,段小中道:“我也有个主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那帮兵匪全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