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自从春天离开韶州,挂念霓儿不假,却不曾详测她的吉凶。
他以为清风阁虽藏污纳垢,霓儿置身其中,日日迎来送往,受些委屈是免不了的,却不会有什么意外。
天门对霓儿的许诺没实现,心里有愧,一想得霓儿如何对自己失望,一想到她苦兮兮的样子,赶紧强迫自己转移念头,不愿去触及那些伤痛。
今日有机会救霓儿于水火,天门急冲冲跑去清风阁,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有些清醒。
一入柳巷深似海,自古红颜多薄命。霓儿那种出身,那种性格,不得春消息,尚且自拨春弦,得了天门的允诺,岂能不生望梅之心。
望梅不得,绝望之下,必然怨深恨重,迁怒于他人,不引火烧身才怪呢。
天门静下心来,盘腿坐在床上,手捻玉扳指,望眼欲穿,希望寻得霓儿的消息。
也许是由贵县到韶州,一路辛苦,太过劳累,也许是夜深神昏,法力势衰,也许是霓儿本不在天门的法眼里。天门枯坐良久,一无所获,竟渐渐睡着了。
早晨太阳升起,天门醒来,发觉自己和衣躺在床上。他坐起来,欲要下床,却手脚发软,头昏昏沉沉,清鼻涕直流,动弹不得。
天门一头栽倒,再次昏睡过去。
傅忠信推门进来,摇醒天门道:“邵公子,已经过巳时了,你怎还在贪睡,今日不去外面打探消息吗?”
天门的嘴唇干裂,眼角眵目糊结成坨,张张嘴,声若游丝说:“我渴。”
傅忠信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知道他是病了,赶紧叫来石珞,让她服侍天门饮水,自去请郎中过来诊视。
郎中请过脉,写出药方,道:“这是夜里受了风寒,瞧这情形,并无大碍,服药便好。”
那郎中自信满满,天门的病情却不像他说的那般轻松。连服了三日药,不仅毫无转好迹象,反而愈加沉重了。
傅忠信以为遇上了庸医,重新换了郎中,开出新药方,再服三日,仍不见功。
天门开始人事不醒,口中胡言乱语不停,吓得傅忠信和石珞全无主意。
石珞急得直掉眼泪,催着傅忠信快想办法。
傅忠信能有何办法,唉声叹气道:“我请的可是韶州最好的郎中,还能有更好的法子吗?”
“要不雇辆车,将他运回贵县救治……”
“他病得如此重,怎能受得了颠簸之苦,只怕到不了贵县便一命呜呼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地瞧着他病死在这儿啊!”
傅忠信道:“我再去找客栈的掌柜打问一下,看这附近还有好郎中没有。”
先前的郎中也是掌柜的所推荐,他听说天门的病仍不见好,疑惑道:“他这是得的什么稀奇病,连韶州最有名的郎中都治不好?”
“谁说不是呢,他已经连着六七天水米不进,眼看不行了,掌柜的快帮着想个法子吧,要不然死在你这里可不大好。”
掌柜的哪肯让天门死在他的客栈里,道:“死在我这里多晦气,你们快走吧,我开的是客栈,可不是医馆。”
有个新来的小伙计,是南岭山里人,听说天门的病久治不愈,道:“在我们南岭,有个瑶医,十分神奇,多古怪的病,只要到了他那里,便药到病除,你不妨去他那里试试。”
掌柜的要小伙计画出路线图,交给傅忠信,催他带上天门快些离开客栈。
南岭离韶州一百多里地,多是崎岖山路,傅忠信如何带天门行走。
傅忠信将五十两的银票拍在掌柜的面前,道:“我又不欠你的房费,你为何要赶我们走?这些钱你先收着,我快去快回,若病人等不及先走了,你买个好棺木给他成殓,回头大爷我重重有赏!”
掌柜无奈,只好收下银票,再三交待伙计们好生侍候着天门。
傅忠信留下石珞一人照顾天门,火速奔去南岭求医。
石珞守在天门床前,握着他的手,不停地和他说着话,尽管天门毫无回应,仍然用心良苦,她真怕天门等不及傅忠信请来郎中。
天门双目紧闭,气息微弱,任石珞如何唤他,只是毫无回应。
到了半夜,石珞困得不行,趴在床沿上打瞌睡。忽然看见天门朝她微笑,然后牵了她的手,说:“大妹,天门要回老家了,你哥哥的命数是天定的,我已经尽力了,却无法救他,你不要怪天门。哥哥死后,你和小妹可去北方找我……”
石珞听到这里,惊出一身冷汗,哭道:“我不许哥哥死,你要救哥哥!”
天门诡异地笑着,撒开她的手,抽身离去,眼看着不见了身影。
石珞边追边大声呼喊:“天门哥哥,你别走……”
喊不应天门,却把自己喊醒了。石珞睁开眼,环顾四周,屋里黑漆漆的,原来是她忘了点灯便睡着了。
石珞起身点亮油灯,摸着胸口回想刚才的一幕,好久才平复急促的心跳,自语道:“原来是一个梦,吓死我了……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石珞端了油灯,凑到床前去观察天门,见天门的脸色像窗户纸一样惨白,摸摸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再试呼吸,石珞的脸色大变,一失手,油灯掉到了地下。
石珞踉跄着抢出房来,边朝前头柜上急跑,边喊叫:“快来人啊,我哥哥死啦……”
掌柜的闻声迎过来,喝住石珞道:“大半夜的你叫魂呢!吓跑了住店的客人,你赔我银子!”
石珞泣道:“我哥哥死了,你快去看看。”
掌柜的让伙计打了灯笼,跟着石珞进到天门房中,察视过后,摇头道:“看来真咽气了。”
石珞闻声大哭起来,掌柜的怎么阻止都没用,哭声震天,引得胆大的房客披衣过来看热闹。
掌柜的向房客表示歉意,扭头吩咐伙计去敲开棺材铺子的门,买寿衣和棺材。
伙计答应着跑出客栈,掌柜的对石珞说道:“你一个小姑娘,别在这儿呆着啦,随我到前头等着吧。”
石珞又害怕又难过,点头又摇头,站在门口发呆。
这时,一个借宿的僧人徐徐走过来,念了声“阿弥陀佛”,道:“让贫僧来超度他吧。”
僧人法号慧止,在湖南湘潭海会寺修行,此去广州传法,傍晚才到韶州。因为翌日还要赶路,便没有舍近求远去寺中投宿,而是住到了这家客栈里。
掌柜的道:“有劳法师了。”
慧止走进天门房中,并没有急于念经超度,却顺手拿过桌上的油灯,走到床前,借着灯光察看天门的情形。
慧止一手掌灯,一手翻开天门的眼睑,仔细瞧了瞧,又试了试天门的脉象,然后俯身,将鼻子贴时天门的嘴唇,嗅了片刻,对外面说道:“此人还有救,谁是他的亲人,请进来说话。”
石珞哭得昏天黑地,没有听清慧止的话,掌柜的听得真切,却不太相信,并不挪步,只在外面问道:“里面的法师,你说什么?”
慧止走出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略懂‘黄帝内经’,瞧着屋里那位公子,是表寒内热,体内浊气沉滞,清气受阻。定是运功在先,受风寒在后,以至阴入阳道,阴阳相激,致使五经大乱,自救不能,才命走悬丝。一般郎中以伤寒处置,自是无用,贫僧有一法或可令他还阳……”
掌柜的听慧止说的头头是道,大喜道:“请法师快些开方子,我即刻去抓药。”
石珞也已醒神,跪倒给慧止磕头道:“法师慈悲,若能救我哥哥一命,民女定当为法师重庙宇……”
慧止含笑道:“施主不必如此,出家人慈悲为怀,何求回报。”
掌柜的已经拿来笔墨,慧止一挥而就,写完几味药,道:“速去准备一个大缸,注满开水,将药汤倒进去,让病者浸泡其中,搓洗其身,水冷后要重换热水,反复至天明,定可救他回来。”
掌柜的差人去抓药,又亲自去烧热水。不一时,准备停当,众人一齐动手,扒去天门的衣裤,将他置入水缸里。
石珞拿了手巾,欲去给天门擦身。掌柜的道:“男女授受不亲,此事要店中小伙计们去做吧,过后你多给他些银子便是。”
石珞担心伙计们不肯用心,脸红了红,咬着嘴唇道:“他,他是我未来的相公,我为他擦身是应该的。”
慧止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如此甚好。施主可边为他搓洗,边说些他爱听的话,唤他灵魂归位。”
众人到外面等候,石珞走近水缸,脸红的像缸中的药汤儿,手一触碰到天门的肌肤,倏地缩回来,闭上眼睛,心在胸中怦怦跳个不停。
石珞从未和男人这么亲近地接触过,如今面对赤条条的天门,难为情自不必说。闭着眼睛踌躇了一会儿,想道,罢了,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只要能救活天门,也值了,谁叫他对哥哥那般重要呢!
石珞睁开眼,拿手巾蘸了水,在天门后背前胸,使劲揉搓起来。
慧止在外面听了半天,不见动静,便道:“姑娘,你怎么不说话?”
石珞已经渐渐褪去羞涩,听见慧止的话,心想,说什么呢,我怎知他喜欢听什么话。忽然想到那晚初见时,她唱的山歌,天门似乎很爱听,便清清嗓子,轻声哼唱起来:
你爱交情尽管交,
切莫交到半中腰。
大风吹断麻竹笋,
有头无尾得人恼。
郎有心来妹有心,
铁尺磨成绣花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