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随石达开离开金田村,一出桂平县境内,便欲告辞。
广西现为险地,已成朝廷眼中钉肉中刺,早晚必有一场恶战。
天门家中有父母和妻子,如果他和“拜上帝会”扯上瓜葛,肯定要牵连到家人。
“石相公,救命之恩,容后再报,天门就此别过,请您多保重。”
“怎么?你要走吗?”
石达开为搭救天门,死伤那么多弟兄,还和韦昌辉结下梁子,听说他要离开,心里甚是不乐。
石达开皱眉道:“石某拼死救你,不是为了要你报恩,而是看不过韦昌辉滥杀无辜。”
“石相公侠肝义胆,敢作敢当,天门钦佩之至。”
冯云山道:“达开力保你不是细作,才不惜赌上性命为你主持公道。若你此时坚持离开,不仅韦昌辉疑你,连我和达开都要怀疑你了。”
天门为难地说:“苍天可鉴,天门绝非那种人,便是见到官府中人,也绝不会提‘拜上帝会’半个字。”
石达开道:“石某知道你不是狡诈之人,可是我等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救下你,若你再有闪失,我死去的弟兄岂能瞑目!”
冯云山道:“不说你被‘拜上帝会’的弟兄逮到,凶多吉少,便是官府的人抓到你,押送你的官差已然丧命,你如何解释?”
石、冯二人一番话,全是为天门着想,不曾有半点逼迫之意。天门甚是感动,不禁为难起来。
冯云山道:“依冯某的意思,邵公子不如暂去达开那里,择机再作打算。”
“石某不勉强你,何去何从,你自拿主意吧。”
“承蒙二位兄长不弃,天门不胜感激。只是我乃朝廷钦犯,若石相公收留我,怕给您带去麻烦……”
“那还啰嗦什么,快走吧,”石达开喜不自禁,携了天门的手道:“我石敢当死都不怕,还怕何麻烦!”
一行人回到贵县,一进北山里石家军的山寨,众多将士“呼啦”围拢过来。
石达开的副手傅忠信见死伤众多弟兄,呼道:“石相公,你们是和官兵交手了吗?”
傅忠信是个红脸汉子,曾在桂平县衙门里当差,因看不惯知县欺压百姓,一怒之下辞差不做,寻到贵县,追随了石达开。
石达开怕激怒众人,支吾其词,要傅忠信召集心腹亲信大殿里议事。
石达开的大妹石珞,看到哥哥浑身血迹,挤上前关切地问:“哥哥,你哪里伤到啦?”
石达开道:“胳膊上受些小伤,不碍事。你把邵公子带回家去暂歇,为兄处理好善后便回家。”
石珞才注意到天门,道声:“随我来。”
石珞一身壮族少女打扮,花衣短裙,五彩缤纷,十分的艳丽醒目。她赤着一双大脚,在前头走得飞快,像蝴蝶一样翩翩起舞。天门要小跑着才能跟得上。
石珞格格笑着,道:“你是个大男人啊,竟没我一个女子走得快。”
天门微红了脸道:“这山路走不习惯。”
石珞慢下来等他,问:“你不是本地人吗?”
“不是,我从京城来。”
“你多大啊?”
“我属羊,十四岁。”
“你比我还长一岁,怎么比我还矮?男人身子长了副女人相,看来都说北方人魁梧,全是骗人的。”
石珞天真无邪,快人快语,全无忌讳,说得天门甚是尴尬,嘿嘿一笑说:“北人南相,男人女相,命主吉祥。”
“你会算命?”
石珞嘟囔道:“我哥这人真是,前些日子弄个张瞎子来,成天神神叨叨的,这又弄来一个!”
石珞说的张瞎子叫张遂谋,并不真瞎,只是眼睛近视,看不远。
张遂谋原是一个塾师,后来眼神不济,教不成书,不甘心坐以待毙,寻了本卦书,日夜琢磨,刚通些皮毛,便上街为人算命打卦,混口饭吃。
石达开在街头遇见他后,见他怪可怜的,再加上他的名字有些讲究,为讨个彩头,便带上山来养着。
天门不经细算,不知张瞎子的本事,以为他真有些道行,对石珞说:“你以为他神神叨叨,他看你却是明明白白。”
“你给我看看相,说得准我便请哥哥留你,不准便撵你下山。”
天门哈哈大笑:“我不是你哥哥请来的,我是来避难的。石相公为人仗义,不管我算得准不准,都不会赶我走。”
“唉,让你说着了,他对外人全都仁义,对家人苛刻得要命!”
两人进了石家,二妹石玫正在做织锦,听见动静,跑出来道:“是哥哥回来了吗?”
天门瞧她和石珞一样打扮,长得也几乎一样,站在一起绝分不清谁是姊谁为妹。
“你们是双胞胎?”
石珞笑道:“你不是会算吗?你算算啊!”
天门说:“你这丫头,太刁钻。占卜是借神力,请天意,哪能动不动就劳烦神明的。人每日吃饭劳作,拉撒歇息尚有定时,难道神明就没有吗?”
石珞嗔道:“不会算就说不会,强词夺理做什么。”
天门笑笑说:“我有一疑问,你们为何都是这身打扮?”
“你算呀。”妹妹石玫学着姐姐说话,说完转身继续去织锦了。
“我母亲是壮族。”石珞道:“你先歇着吧,我去准备饭菜。”
天门行走一路,又累又困,身子一挨竹椅,很快便沉沉睡去。
直到掌灯时分,石达开才回家,叫醒天门,四人围桌而坐,上来酒菜,边吃边聊。
天门端了酒杯向石达开敬酒,表达谢意。
石达开道:“先别忙,邵公子,咱们也算共过生死的,这份缘分难得,咱们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天门搁下酒杯,迟疑道:“你是当世大英雄,天门乃落难之人,岂敢高攀。”
“什么英雄,狗熊,我瞧着你对脾气便好,既然你没有异议……石珞,摆上香烛,我和天门兄弟结拜。”
天门心里不情愿,怕一旦与石达开成为异姓兄弟,不好背信弃义,中途负他而去。
可是石达开一片真诚,他又怎好拒绝呢。
石珞姊妹两人手脚麻利,很快设好供案,石达开拉着天门跪下,对天盟誓,什么肝胆相照,风雨同舟,什么不求同日生,但愿同日死……石达开郑重其事,一丝不苟。
天门听见石达开说“但愿同日死”,不由走神闪念,心里暗暗叫苦,想这誓言可别真的应验了。
他断出石达开生于辛卯年,在丁巳年有一大劫,丁巳年能度劫,在癸亥年还有一大劫,那是万万过不去的。
丁巳年天门二十二岁,便是癸亥年,也才二十八岁。如若陪石达开去死,太早了些,父母大人都未必能送终。
天门想,发誓赌咒伤天寿,这结义之事今后万不可轻许。
石达开盟誓完毕,轮到天门,天门说:“天门今日幸遇石兄,一见倾心,如一奶同胞手足,似失散多年兄长。今日今时,我们二人结为兄弟,天门定以诚相待,赴汤蹈火,若有二心,必无善终。”
天门能言,口吐莲花,也颇真诚,听得石达开心花怒放,并不细究他说了些什么。
二人结拜完毕,撤去香案,把酒言欢,共诉衷肠。
石达开虽经白天生死考验,又死伤许多弟兄,难过一阵也就过去了,唯有得到天门,以为是上天赐他的礼物,来助他成就大事的,很是兴奋。
石达开想起白天洪秀全头戴黄巾的事情,问道:“天门,你神机妙算,能看出洪秀全果真是天神附体吗?”
天门听到洪秀全这个名字,不由一愣,问:“你说洪教主叫什么?他不是叫洪仁坤吗?”
“他原是叫洪仁坤,后来改名叫洪秀全,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天门沉默了。他记起“推背图”上偈语,那上面有两句诗,写道,“洪水滔天苗不秀,中原曾见梦不全。”
这就对了,这句诗已经嵌入洪秀全的名字,暗指的是洪秀全要乱世。那“中原曾见梦不全”自然是指洪秀全终将梦断中原。“曾见”何人才能“梦不全”?
天门反复琢磨,忽然顿悟,“曾”不就是曾国藩吗?难道需要曾国藩出马才能平定洪祸?!
看来林则徐此番入黔,定是无功而返了。
石达开见天门沉思,疑惑道:“天门,你在想什么?”
“大哥,洪秀全绝非天神附体,也无什么神通,全是哄人的把戏。今日之事是天门为平息械斗,替他想出的计策。你今后不要信他那套天父天兄的谎言。此人可以起事,终于还将坏事,你千万要慎重。”
“原来是你从中作怪。只是他那明黄头巾由何而来?”
“那也不是头巾,是皇上赏赐大臣的黄马褂,不知宋得明怎么得来的,被我发觉,借来给洪秀全打扮上。”
“哈哈哈,亏你想得出来,将马褂子戴在头上,这与戏台上的小丑何异!”
石达开笑罢,又道:“可是他救了我姐夫却是真的。”
“那也不是真的,宋得明有戒烟毒的方子,他们为笼络你,装神弄鬼罢了。”
“啊,原来是这样,枉我那般信任他们,这两个无耻小人,竟对我用欺诈手段!天门,我该如何做?现时便退出‘拜上帝会’可好?”
“那倒不必,如今‘拜上帝会’人多势众,你若孤立出来,反而容易招祸,不妨暂且隐忍,相机而动。”
“天门,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一言抵万金,不,抵得上千军万马。今日死去见个弟兄,却换来你这个奇才,值了!”
石珞姊妹俩听不懂天门说什么,却见哥哥如此看到他,都不由对天门另眼相看起来。
石达开解开困惑,心里轻松,不知不觉便喝醉了。
天门看时辰不早,劝说:“大哥,来日方长,你劳累一天,又有伤在身,早些歇息吧。”
石珞也来夺哥哥的酒杯。石达开醉眼朦胧,一手拉着石珞的手,一手拉过天门的手,将他们二人的手放到一起道:“兄弟,当大哥的作主,将大妹许配给你,今后,我们亲上加亲,就是一家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