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走出屋子,天门为让他更令人瞩目,搬过一把椅子,放在门前。
洪秀全站上去,朝下面一看,倒吸一口凉气,两腿打颤,差点跌落下来。
院中已杀得雾惨云愁,血流成河。
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哀嚎之声不绝。石达开带来的人,已经死伤得差不多了,仅余三人相扶着站在石达开身旁。
再看石达开,披头散发,衣衫破碎,浑身血迹斑斑,剑已经卷了刃,犹握在手中,指在地上。
韦昌辉的人死伤更多,能动的已经爬到战场边缘,不能动的都丢在院子中间。
韦昌辉身上却很干净,不见一点血色。他手上擎着一把钢枪,正准备着对石达开最后一击。
天门在后面见洪秀全吓得直啰嗦,说不出话来,便高声喊道:“天父天兄圣主爷驾到……”
天门只知道洪秀全自称上帝的次子,耶稣的弟弟,却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便胡乱叫他“圣主”,再附带个“爷”字,虽不伦不类,倒也能唬人。
韦昌辉与石达开闻声看过来,见洪秀全头束明黄头巾,在夕阳的余辉照射下,灼灼生辉。洪秀全掩映在金色光环下,一张脸呈现出古铜色,肃穆庄严,不怒自威。
洪秀全动了动嘴唇,发觉口中发干,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洪秀全本是文弱书生,素有口才文笔,却不曾见过如此血腥场面。他看眼前这些人,个个像是杀人狂魔,人人仿佛嗜血厉鬼,心中当然是恐惧万分。
天门见洪秀全在众人的仰视下,局促不安,不由着急,便抵着他的后背大声呼道:“圣主爷代天父天兄降旨……”
一语惊醒梦中人,洪秀全这才一字一顿,嗑嗑巴巴说道:“天下众生,皆手足兄弟,同胞姊妹,应相互关爱,宽容体贴……”
洪秀全说不下去了,干脆唱起来:
“天苍苍,地茫茫,
天父天兄来打量,
人间诸多辛苦事,
不过一枕小黄梁。
生如蚁,死如蝗,
苟且偷生已荒唐,
尔为豆来他为萁,
兄弟相煎为什么。
北国寒,南国霜,
天下万民正凄惶,
不救世界建功业,
何故草堂舞刀光。
……”
洪秀全在北方听人唱过莲花落,也学了些现编现唱的本领,他文字功底深厚,腹中有文章,一张嘴,那妙词佳句缓缓流出来,入情入理,深入人心。
这一唱,效果奇佳,拼得伤痕累累的教众们,身上伤痛,心中绝望,被歌声抚慰,真如得了家人长者的温暖,一番反省,全都痛哭流涕起来。
韦昌辉知道洪秀全的底细,此时却也困惑了,洪教主从来没有这种打扮过,也没有见过那明黄头巾,难道说他感动上帝,天神真来附体?
石达开的姐夫被洪秀全用“神药”救过,刚才又见识了天门的神奇,他对洪秀全这般“神像”十分信服,便丢下兵器,拉着手下人跪倒膜拜。
石达开这种铮铮铁骨的汉子都拜,那些愚昧无知的教众更不必说,纷纷趴跪在地下,高呼“圣主爷”。
冯云山与江晨传教回来,一进院中,看到满目疮痍,大为骇异,以为官兵杀过来了,正欲转身逃跑,眼睛余光扫到高高矗立的洪秀全,站稳身形,仔细打量过后,猜到是起了内讧。
冯云山和江晨见教众跪拜洪秀全,竟受到感染,也不由自主跪下来。
洪秀全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机,想将人心收拢起来,却不能够,天门略加指点,加上自己一首歌谣,竟让分会教主和教众们,全都臣服脚下,顶礼膜拜。
洪秀全高高在上,一时不知所措。
天门在后面提点他说:“教主,快降旨让他们平身。”
洪秀全这才轻咳一声,道:“恭送天父天兄回銮,众位兄弟平身。”
洪秀全由椅子上下来,转身回房。冯云山和江晨赶紧跟进来,询问究竟。
江晨见到天门,诧异不已,问他怎么到广西啦。
天门将流放的事情告诉他。江晨道:“这么说,咱们从此便是同路人啦?”
天门说:“江公子早来一步就好了,天门险些被当成细作砍头。”
江晨看向宋得明,知道是他记恨天门。江晨道:“宋兄,个人恩怨都成过眼烟云,忘了吧。我们三人同由北方来,置身异地他乡,理应相互照应才是。”
宋得明面无表情,点点头。心里却更加嫉恨天门。
宋得明想杀天门没杀成,却让天门大显身手,帮洪秀全化解危局,降服教众,若留着他,今后怎还会有自己的位置。
冯云山问洪秀全:“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因何自相残杀?”
洪秀全欲扯下头上的黄马褂,宋得明这时不能再失机会,拿着写好的字纸给洪秀全,上写:“教主已着明黄,不可再脱去。”
这就好比五代时的陈桥兵变,众将士硬给赵匡胤黄袍加身,拥立为天子。
洪秀全知道,一旦佩戴上明黄头巾,便再无退路。
洪秀全此时并不糊涂,为平息内乱,戴上此物装神弄鬼可以,若要真想黄袍加身,得下面各分会所有教主一致拥戴才行。
杨秀清和萧朝贵都不在,这两人一贯强势,手下信徒颇多,不取得他们认可,怎能自封为王。
洪秀全目视冯云山,征询他的意见。
冯云山当然不希望他过早张扬。道:“欲速则不达,外面那般情形,尚未料理干净,教主此举恐怕不合时宜。”
洪秀全扯下黄马褂,交给宋得明,道:“要石达开与韦昌辉进来,我们来帮他们说和。”
江晨去请两位教主,天门欲躲避出去。洪秀全对冯云山道:“找人看住他。”
天门笑说:“洪教主,天门哪还敢轻易走出院子,便是这间屋子,我也不想出去。可你们有大事相商,我只能暂避一避,到时再听教主发落。”
洪秀全反应很快,道:“本教主正是怕你出意外,才要人好生看护你。”
石达开走进来,将身体重重地丢进椅子里,疲惫不堪地道:“冯教主,我那三个活着的弟兄,还有这位邵公子,全拜托给您了。”
冯云山被韦昌辉挤下总教主的位子,对韦昌辉心怀怨愆,有意交好石达开,慨然道:“达开放心,有我在,便有他们在。”
冯云山叫来几个心腹护卫,将天门等人领进一间屋子,用心照料起来。
韦昌辉大步迈进来,瞥了一眼石达开,在洪秀全近旁坐了,问道:“大哥,你何时准备的那黄头巾?我怎不晓得?”
洪秀全在头上摸了一把,装糊涂道:“什么黄头巾?贤弟此话怎讲?”
因明黄绸缎布匹是皇家专用,民间绝无此物,便是有钱也无处可买,按说洪秀全不会有那种东西。
石达开也愣住了,心想,他头戴黄巾出去,怎会这会儿却好像茫然不知?难道是天赐之物?
韦昌辉当然不相信洪秀全的话,道:“有人烧香引出鬼来,大哥莫不是烧香引来真神啦?”
洪秀全瞪了他一眼,道:“昌辉,达开,刚才天父天兄的话,你们可都听清了?”
“听清了。”
“既然听清了,都是自家兄弟,就化干戈为玉帛吧,这件事,从今往后谁都不要再提,大家齐心协力,遵照天父天兄的话去做,救世界建功业。”
“今后的事照天父天兄的旨意去做,今天的事却要有个说法。我死了那么多弟兄,他们的家人可全都守在外面呢!”
石达开想到他那些惨死的手下,心里着实痛苦,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达开也死了许多弟兄,我看你们就各自抚恤……”
“那可不行,这事是石达开挑起的,他必须出银子赔偿死难兄弟家人。我刚才清查了一下,死五人,伤十一人,死者每人一百两银子,伤者减半,共计一千零五十两银子。还有一条,那个细作,必须立即处死,否则难消弟兄们心头之气。”
石达开仍是一言不发。他知道韦昌辉和洪秀全是结拜兄弟,他倒要看看洪秀全如何解决此事。
韦昌辉的条件太苛刻,莫说处死天门石达开不答应,就是要他出银子,也断无可能。
场面一下子僵住了。
洪秀全瞧瞧这个,看看那个,不知如何周旋是好。
冯云山道:“韦兄,达开兄弟一腔热诚入伙,别伤了他的心。你大几岁,何妨宽宽胸襟,一笑泯恩仇。”
“云山,你这话我听着可不对,他跑到我的地盘来挑衅,又打死我那么多弟兄,没让他以命相抵,已经够宽容了,还要我怎么做?难不成我再卖一回房子,替他偿人命债?我可没有房子再卖啦!”
韦昌辉曾卖房子搭救过冯云山,如今他提起这茬,一下子便把冯云山的嘴给堵上了。
洪秀全问石达开:“达开,你的意见呢?”
达开道:“教主已经黄巾罩头,自当一言九鼎,达开全由教主作主。”
洪秀全想了想,试探着说道:“你们看这样如何,达开拿五百两银子补偿金田教众,姓邵那小子交给我发落。”
石达开冷笑道“好公允的主意!教主不妨再请天父天兄旨意,如他们也是这说法,达开便心甘情愿领受。”
宋得明看出来,天门偶露峥嵘,令洪秀全有些心动,有意欲把天门留在身边。一山岂容二虎,他杀不了天门,也绝不能让天门来争宠。便写道:“达开,留人不留钱,留钱不留人,你看可行否?”
达开将那字纸一把扯碎,道:“我石敢当,在贵县是铁铮铮的汉子,走出贵县,也绝不做软面捏的孬种!人我带走,钱一分不出,是死是活便在今日!”
石达开的外号叫“石敢当”,脾气性格洪、宋等人是知道的。
宋得明见石达开发怒,却暗处高兴。只要石达开坚持带天门走,便好摆平此事。
宋得明将韦昌辉单请到别处说话,写字劝说半天,申明厉害,说留下天门也罢,要银子也罢,石达开便是一时同意,回去后定然反悔。他在贵县有三千多精兵强将,若带兵杀过来,凭金田村这些农夫,绝对抵挡不住,那时定会招来屠村之祸。
最后允诺韦昌辉,银子由宋得明想办法补给他,天门让石达开带走。
刚才一战,韦昌辉藏奸耍猾,躲在后面指挥,见石达开以一当十,神通无比,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经宋得明一番恐吓,权衡利弊,当即便松了口。
石达开见韦昌辉让步,态度自然也缓和下来,朝他拱拱手,算是表达歉意了。
洪秀全让冯云山套上马车,拉上石达开手下的死难弟兄,送他们回贵县。
天门扶着石达开,也不多话,紧随冯云山出村。
洪秀全对天门竟有几分不舍,道:“邵公子,一路上好生照顾达开,过几日我前去贵县探视,我们再说话。”
韦昌辉恨声道:“为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我们死伤这么多弟兄,真他娘的晦气!”
天门回头一笑,说:“人活时在小天堂,死后入大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