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和霓儿在清风阁里重逢,虽是他乡遇故知,却百味杂陈,毫无欣喜可言。
两人牵着手在软榻上坐了,天门问起霓儿这八九年的经历,霓儿面含悲苦,唉声叹气,道:“不堪回首。”
当年胡大敛拐了霓儿和响地,一到徽州便转手将霓儿卖给跑窑口的掮客。
掮客又连夜将霓儿送到韶州。韶州三省相交,各种生意都在此交易,更有南方最红火的人肉市场。
霓儿年纪小,容易调理,一到韶州便被老鸨子买走。
霓儿在穆府娇生惯养,小姐脾气甚大,可被送进窑子后,便如同鱼儿登岸,死活全不由她。
那专事调教窑姐的老鸨,有得是手段,一个月便改了霓儿的脾气,两个月令她不敢再提旧事,半年后成了乖巧听话的可人儿。
几年下来,霓儿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被送入清风阁,奔着头牌去运作。
霓儿小时跟着穆彰阿进宫,参加过不少节庆典礼,听过许多御乐仙曲,记得最真的便是那首“皇都无外”。
她跟着乐师学会弹琴后,经常偷偷唱那首老曲儿,寄托思乡之情。
到了清风阁,也是每逢接客便要先唱一遍。她希望有人听得懂,然后报官查问,拿她下狱,供出身世,或许可以将她送归京城。
可惜南方远离京城,官员百姓都无缘听闻宫廷御乐,没人懂得这首曲子。其实听懂又能如何,到得妓馆,全是寻欢作乐而来,谁的心思会真正在听曲上。
天门并不隐瞒霓儿,将穆彰阿如何派人寻她,韦符因此命丧徽州等事全都如实相告。
霓儿道:“我从前还幻想,凭爷爷的权势,只要想找到我,并不难,看来我还是太幼稚了。”
“都是天门不好,让你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我是恨你啊,天天恨,夜夜恨,想着如若还能见到你,定要咬死你,掐死你!可是,见了你,又恨不起来……怨谁呢,这是我的命啊。可能全因我小时太骄纵乖张,老天有意要惩罚我吧。”
“你有何打算?”
“当然想回京城,不求再归富贵,但愿能见我娘一面,骨肉团聚,安度一生。”
天门想,这回去的路却不大容易走得通。
惠亲王与穆彰阿同朝为臣,又正闹得你死我活,如若说明霓儿身世,惠亲王顾着自己的骨气脸面,岂肯带霓儿回去。
便是他肯成全霓儿,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让人知道惠亲王在妓馆里,和穆彰阿的孙女有过一宿之欢,惠亲王在朝中还如何能立得住。
天门心中万分苦恼,一时没了主意。
霓儿见他不语,问道:“我还没来得及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天门得罪了皇上,被流放广西,这是路经此地。”
“你怎么会得罪皇上?”
“一言难尽。”天门道:“我的事倒不要紧……”
天门忽然想出一法,说:“霓儿,你要想赎身回乡,须得照我说的去做。”
“只要能回京城,叫我做什么都愿意。”
“你不可向任何人透露身世,便是真的回到京城,也不可去穆府认亲……便是回你亲生父母家也不可以。”
“这是为何?”
“昨晚上可有一个京城来的爷……听你唱曲儿?那人是惠亲王,就因这层关系,你只能隐姓瞒名。”
霓儿脸刹变了脸,不敢瞧天门,低头道:“我瞧着他不像一般浪子,原来是一位王爷。”
“是,惠亲王和穆彰阿同朝为官,如果他知道你的身世,你便断然不会有回去的希望。”
“既然要隐姓瞒名,那我回京后该去哪里?我一个弱女子……罢了,我还是在这里苟且偷生吧。”
“住到我家里如何?正好与响地做个伴。”
霓儿眼前一亮,但即刻便又暗淡下来,道:“天门哥哥不嫌弃霓儿,令霓儿感激不尽,可是我这种身份,怎好去给你父母增添烦恼。”
“先不管那许多,先落了脚再作打算吧。”
天门打定主意,决心要将霓儿送回京城。
回到驿馆,天门去见惠亲王,说:“王爷,天门想替您办一件事,不知王爷答不答应。”
“哦,你要替本王办什么事?”
“你在清风阁相中的那女孩儿,天门替你赎她出来,先送回京城可好?”
惠亲王怔了一怔,面含愠怒道:“天门,你胡说什么!本王是何等身份,怎会相中一个歌妓!”
“王爷早起说过啊,天门想着那女孩定有出奇之处,因此才瞒着王爷去清风阁走了一趟。王爷果然好眼光,虹儿虽是风尘女子,却出污泥而不染,风情之外,更具兰心蕙质。自古才子配佳人,王爷不必有顾虑,天门自会办得妥妥的。”
“你莫不是和虹儿是老相识吧?”惠亲王疑道:“你早起也说过,‘不会是她吧!’你是否还有事瞒着本王?快从实招来!”
“王爷的眼睛不掺沙子,叫您说准了,天门不敢丝毫欺瞒王爷。虹儿是穆彰阿走失的孙女。”
“啊,怎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惠亲王羞愧不已,坐立不安起来。
“世间之事,无巧不成。王爷既然喜欢她,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那可不成,我们快些离开此地。”惠亲王道:“这件事不许与任何人提起,否则本王定然饶不了你!”
“王爷,虹儿是穆彰阿的孙女又如何?天门说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自古帝王之中,爱上弟媳臣妻的不乏其人,何况虹儿原非穆彰阿亲生孙女。”
“大胆,你越来越放肆了!来人啊,将邵天门速速押去广西流放之地!”
段小中探头进来,见惠亲王发怒,猜想是去清风阁的事情败露了,吓得面无人色,道:“王爷,要,要小的去吗?”
“你去做什么?你愿陪他去服刑吗?”
段小中闻言忙缩回身去,叫了两个侍卫来。
惠亲王雷霆大怒,是天门没想到的。他并不惧怕去广西,只是答应要替霓儿赎身,却没做到,甚是焦急,因道:“王爷,容天门再多说一句话。”
“滚,趁本王没改主意之前,滚得越快越好,否则便不是流放了,一刀砍了你,看你还敢多嘴!”
帝王霸占弟媳臣妻这等龌龊事,大清国宫闱中也发生过,这原是皇家的秘密。投鼠忌器,岂可当着惠亲王的面,揭这种短处。
天门出言不逊,拿此事来比喻惠亲王的偷欢,惠亲王怎能不恼。
惠亲王不叫天门说话,命人押了他,送往流放地。
天门出了惠亲王房间,高声叫段小中,想让他给霓儿送个信,免得空等。
当此情形之下,段小中哪敢露面。那侍卫领了惠亲王的命,并不迁就天门,拖起他一溜烟地出城去了。
惠亲王余怒未消,将段小中叫来,好一顿训斥,然后命即刻动身,赶赴广州。
可怜霓儿,才见到天门,满心的希望,等着他来为自己赎身,却再无他的消息。
不仅天门没有露面,连惠亲王说好的晚上再会,也没有等到。霓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猜想天门回去后,醒悟过来,心生嫌恶而改了主意。
霓儿委身青楼,本已心如死灰,早绝了有生之年再回京城的念头。偏偏遇见天门,让她重生希望。
不料这希望刚点燃,却又化为泡影,对她的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从此,霓儿日日倚窗空望,幽怨更深,没过多少日子,便瘦成一把骨头,形象可怖,令人生厌。
清风阁的老板娘从她身上再油水可榨,怎肯养着她,毫不客气地赶了出去,任她自生自灭。
却说天门被两个侍卫押往广西。清朝早已不往广西流放人犯,道光本是为成全天门,让惠亲王周全他,才想出这个说法。
惠亲王原没打算放天门走,哪里知道将天门流放广西何地,便交待侍卫们,将天门交给广西巡抚发落。
那两个侍卫从未离开过京城半步,并不知广西巡抚衙门的所在。路上问道,有人告诉他们巡抚衙门设在桂林,谁知南音不容易听懂,那两个糊涂蛋竟听成了桂平,便奔着桂平县方向去了。
桂平和桂林,一字之差,却是生死两条道。
桂平县是“拜上帝会”的盘踞之地,洪秀全冯云山正野心勃勃,命宋斯文和江晨等人,日夜不息,引经据典,为他们筹划称王大计。
两个王府侍卫,带着天门一头扎了进去。
自从洪秀全和他的“拜上帝会”在桂平县落脚之后,那方圆数百里,全是洪冯的追随者,莫说猛然有陌生人闯入,便是进个苍蝇蚊虫,也无处遁形。
信奉“拜上帝会”的人,有不少是穷苦百姓,但更多的却是流氓地痞,游手好闲之徒,欲要跟着洪秀全等人发财享乐的。
三人成虎,这些人聚在一起,完全没有约束,不管贩夫走卒,还是官差兵士,只要遇见,必伤人掠财,或裹挟入伙。
桂平县的衙门官差早吓破了胆,躲在衙门里大气不敢出。
说桂平县是龙潭虎穴毫不为过。天门和两个侍卫,一进桂平县境内,便遇上了一伙“拜上帝会”的教徒……